郑挺正式地接待了范斯远,照理来说范斯远不过是都察院九品的校检不值得他一个从二品的大员亲自接见,但后者却偏偏客客气气地见了。
范斯远见郑挺五十多岁,外表黑黢黢的,满是皱纹,不像个大将军,倒像是个饱经风霜的农民,他对人说话客气,待人诚恳,很容易令人顿生好感。彼此见礼后,范斯远便没有城府地说道:“朝廷对程大人的案子还有些异议,组成了一个特别的调查组,我是先来打前站的。”他这话里真假参半,更有些虚张声势,就是为了来试探郑挺。
可令他失望的是,郑挺脸上并没有什么异色,反而说:正该如此之类的话。言语间都透露出对程炫君此人军事能力上的敬佩和竟然铤而走险的惋惜。然后他让自己的贴身长随把总兵府一名姓沈的参将叫来,让他配合范斯远的工作。
于是沈参将便陪着他在收拾整齐的总兵府书房和已经被封上封条的程宅里两边翻阅着公文和来往的信件。
晚上沈参将在当地最好的太白酒店设宴招待范斯远,又叫了两个佥事和两个经历作陪,听说范斯远是都察院来调查程炫君谋反案的,几个人倒是都露出了诧异之色,觉得这件事不是板上钉钉吗怎么还查?范斯远也不作解释,大家于是都聪明地对此事缄默不语,开始谈起天气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他们几个人虽然比范斯远的官阶高,但同样的官阶武官要比文官要低sān_jí,范斯远又是京城都察院的,所以尽管他们的年纪都比范斯远快大一辈了,却十分敬畏着范斯远,心里又有着顾忌,酒桌上的气氛就有些严肃沉闷。
说是太白酒店,是因为这里酿制的酒醇香浓烈,很对当地将领们的胃口。据说这酒是掌柜的祖上得了西域那里的什么秘方,是方圆百里的独一份,过路的商贾和京城来的官员喝过后没有不说好的。果然,透明的酒液从酒坛倒进碗的时候酒气四溢,沈参将几人都呈现出兴奋陶醉的模样,而范斯远已经头晕了,他天生酒量差,一闻到那个味道就觉得自己已经要醉了,幸亏来之前就吃了几粒疏肝健脾的药丸作为解酒药,不然他立刻就要晕倒了,心里不禁苦笑,他今天晚上必是要被人抬着回去了。
范斯远索性放下顾虑,彬彬有礼地做好主宾,来着不拒地接受着各位的敬酒,很快他的酒色就上头了,脸红得比新嫁娘身上的新衣还要鲜艳浓烈,眼神也变得朦胧起来,动作也变得迟钝起来。几个人于是就相信了他先前说过的自己酒量浅的话,纷纷夸赞范大人别看是个读书人却是个豪爽真性情的,不再勉强他喝酒而是劝他多吃菜,范斯远于是就老实地坐在那里,别人夹给他什么菜他就吃什么菜,还时不时憨憨地对众人致谢,发出傻傻的微笑。
过了两刻钟,在灌下两碗煮成牛奶一般的羊肉汤后范斯远渐渐缓过神来,和众人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唠着家常,还时不时给那几位浅下来的酒碗再斟满了,态度十分谦逊,给这些见惯了京城官员倨傲模样的西北将领众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们也放松下来,几杯酒下肚,便打开了话匣子,谈起西北和京城两地的风情,谈起最近的人事大变动,还有人问起范斯远可曾定亲?十足是长辈关心晚辈的模样,范斯远十分腼腆地说自己明年春天就会结婚,新娘的祖辈也是军人出生,让大家都笑着说原来他是军人的女婿,那就是自己人了。在范斯远趁机问起郑挺的经历时便不再有顾虑,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郑挺是位老将,他的职位是靠着他自身的艰苦努力和战功一步步获得的,他年轻时打仗总是身先士卒,从不做克扣部下军饷的事情,很是得士兵们的爱戴,到现在他贵为副总兵了还是很体恤部下,总兵府上下官兵对他都十分敬佩。他现在暂时代替行使总兵职务,部属都认定这次总兵一职非他莫属,请他搬进总兵衙门的正房,却被他言辞拒绝了。在礼节上他从来谦逊规矩,没有越雷池一步。
有人却不以为然,觉得郑挺此举是慎重,前总兵病逝时,他们不是也觉得他应该是陕西总兵的不二人选了。结果朝廷不是任命了程炫君来?
说到程炫君,大家就一阵沉默,范斯远大着舌头蓦然道:“我听说他治下严厉,还不讲情面,不知是否属实?”
有的人就讪讪地说道:“是,自从他到任后部队整肃一新,军纪严明了许多。”另外有人立刻就愤愤然说道:“那也不能随便就打杀了军官,皇帝还不差饿兵,吃不饱肚子人就跑不动,就不能及时到位,他却二话不说把人就杀了。”
众人一阵沉默,范斯远暗忖道:原来他以为的军队就应该纪律严明的铁律在这里就成了可以商榷的事情,而军令如山的程炫君就成了不得人心的人,难道军心已经到了这么计较的地步了吗?那国家不是很危急了吗?
第二天酒醒后的沈参军可能是因为怕他误会,特地找了个机会向他解释,说:程总兵虽然严格治军却并不是为一己之利,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只是他杀伐果断,让有的原来松散惯的人很不适应,就有了些抱怨;还有的人是因为他整肃军需断了些财路,更有些恨他入骨,所以巴不得他倒台。范斯远见他看事情公允,为人也比较正直,就向他请教了许多旧事,沈参将也酌情答了,可就是这样范斯远也没有从他的话中找到郑挺的破绽,也没有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查找蜘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