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虽然喜欢嘲弄人、剌痛人,但那嘲笑往往能让对方发笑,那剌人刻薄的话中也带着幽默。现在他变得冷酷无情、蛮横凶狠了。过去他宠爱女儿的迷人风度曾赢得四邻那些好心的太太们对他备加赞赏,美蓝死后,她们很多人都很想对他表示友好。她们在街上喊住他并向他表示同情,隔着树篱跟他说话,说她们理解他的心情。然而美蓝巳经死了,他没必要再那么彬彬有礼了,他的礼貌也就随之而去了。太太们为哀悼美蓝的死向他表示慰问,他不等人家说完便粗暴地打断人家。
但奇怪的是,这些太太们并不生气。她们理解他,或者自以为理解他。每当他伴着晨曦骑马回家,并因为喝得烂醉在马鞍上坐都坐不稳,对和他说话的人板着脸怒目而视时,这些好心的太太们便摇着头叹息说:“可怜的人!”并倍加努力地对他表现出仁慈和宽容。她们替他感到难过,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回家也得不到斯佳丽的安慰。
大家都知道斯佳丽是多么冷酷无情。大家见她在美蓝死后不久就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都甚为惊讶,其实她们并没意识到或者根本也没想意识到,她那若无其事的背后是何等的痛苦。瑞特得到了全城人最深切的同情,然而他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斯佳丽遭到了全城人的厌恶,但这一次她却极想得到老朋友们的同情。
现在,除了佩蒂姑妈、玫兰妮和阿希礼,她的老朋友们没一个到她家里来了。只有那些新朋友们坐着锃亮的四轮马车来拜访她。她们急于向她表示同情,并很想讲些其他新朋友的闲话来排遣她的寂寞和烦恼。然而她对这些新朋友却毫无兴趣。所有这些“外来人”统统都是局外人,没一个不是的!她们并不了解她。她们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她。她们对她在桃树街的宅第中过上平安显赫的生活之前所经历的那一切一无所知。她们不愿意谈论,在得到价格昂贵的绫罗绸缎和由一组骏马拉着的双座四轮敞篷马车之前,她们曾经怎样生活过。她们不知道她以前曾经历过怎样的拼搏,经历过何等的困苦,才拥有了这座大宅第,才有了这些漂亮的衣服、银器,才能像这样招待宾客。对这些她们一概不知,而且也不在乎。她们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好像一直都生活在事物的表面。她们和她没有对战争、饥饿和战斗的共同回忆,没有深植于佐治亚这一片红土中的共同的根。
因为孤独,她真希望能跟梅贝尔、芳妮、艾尔辛太太、惠丁太太一起聊聊天以打发漫长的下午,甚至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梅里韦瑟太太也行。或者是邦尼尔太太,再不就是一随便哪个老朋友或老邻居都行。因为她们了解她的过去。她们也经历过战争、恐怖和大火,也经历过失去亲人的悲痛,也曾挨过饿,也曾衣衫褴褛过过极其艰苦的生活。而且她们也都在废墟上重新建起了家业。
跟梅贝尔坐在一起会让她有一种安慰,因为她记得梅贝尔也曾埋葬过一个婴儿,那孩子是在谢尔曼率北军进攻亚特兰大之前的仓皇逃难中死去的。跟芳妮在一起也会得到安慰,因为她与芳妮都是在实施军事管制法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失去丈夫的。跟艾尔辛太太一起回忆亚特兰大陷落那天,老太太用鞭子抽着马穿过五角场时的面部表情,描述她从军粮库抢来的食品从马车上撒落下来的情景而放声大笑,也会有一种悲凉的乐趣。跟梅里韦瑟太太一起比比谁讲的故事更有趣也是很开心的。梅里韦瑟太太现在靠面包房的收人,日子过得挺安稳的。她会说:野还记得刚投降那阵儿,日子有多难吗?还记得那时候,鞋穿破了还不知道下一双鞋在哪里吗?看看我们现在!”
是的,跟她们在一起会让她感到愉快。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以前的邦联分子碰到一起,总是那么津津有味、满是自豪、怀恋地谈论起那场战争。因为那些战争岁月考验了他们内心的感情,而他们也熬过来了。他们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她也是一名老兵,然而却没有老朋友跟她一起重温过去的战斗经历。哦!如果能跟和她一样的人,跟那些与她有着同样经历,知道这些经历是多么艰苦然而又是他们生活中多么了不起的一部分的人欢聚在一起,那该多开心啊!
然而,不知怎么的,这些人都悄悄地离开了她。她也知道这都怪自己不好。过去她是从来不在乎这些的,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现在美蓝死了,她是既孤独又害怕,坐在锃亮的餐桌前,对面坐着的是一位皮肤黝黑,因饮酒过度而呆头呆脑、毫无表情的陌生人,这人在她眼皮底下一天天垮下去了。
斯佳丽正在玛丽埃塔时,突然接到瑞特拍来的一份急电。十分钟后就有一班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为了赶这班车,她什么行李也没带,只拎了只手提包,把韦德和埃拉都留在旅馆里托给普莉西照看。
虽说亚特兰大离玛丽埃塔只有二十英里,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