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厢思忖,就听见萧南再叹了口气,声音略略低沉:“十年之前,我父亲北来,蒙先帝不弃,以长公主妻之;八年后,我又奉母来奔,无论先帝、陛下,还是太后、母亲,都待我甚厚,我日夜思之,不能安寝,只恨寄身洛阳,一闲人耳,无以为报。”
乾安殿很大,很静,直到初夏清晨喧嚣的阳光铺满了它。在眼底,萧南脚下,匍匐一个小小的影子。
恍惚一个折腰的影子,淡得像一抹轻烟。皇帝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京中人人交口称赞风华第一的宋王萧南,其实是个走投无路的落魄王孙。他从来都是,只是极少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陡然生出的惺惺相惜,皇帝自己也怔了片刻,片刻之后,几乎要失笑:萧南怎么能和他比,他是名正言顺的燕朝之主,虽然眼下手中无权——等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眼下手中无权”?
便纵是名义上富有四海,那也只是名义上,汉献帝何尝不曾君临天下,他能在魏武王面前作色?
一念及此,皇帝面上稍霁。萧南入朝以来,以今日给他意外最多。开场就论恩情,莫非是打算替他母亲担下这个罪名?不不不,他担不起。皇帝一面想,一面温声抚慰道:“此分内事,阿兄不必如此。”
——萧南以彭城长公主为嫡母,他自然可以呼他为兄。
萧南闻此言,面上并无得色,反而沉沉如水,忽长身而起,退几步,行大礼参拜于君前:“陛下恕罪!”
皇帝大惊。若非他登基八年,虽未参政,平日里修为已经极其到家,这会儿怕是已经坐不煮了。饶是如此,仍脱口道:“阿兄何罪之有!”
萧南道:“皇后虽然身份贵重,说到底,不过一深闺弱女子,能得罪什么人,不惜调动这样庞大的人力、物力,只为毁掉她?”
这话正是皇帝心中所想,不假思索,应和道:“阿兄所言极是——阿兄起来说话。”
萧南并不起身,只继续说道:“所以那人想要毁掉的,定然不是皇后,而是陆家。陆家素来谨慎,在朝中并无宿敌,便有宿敌,又如何敢为一己之私,破坏陛下大婚?所以、所以——”
“所以如何?”皇帝隐约把握到萧南话里的脉搏,却总还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不错,在萧南的假设中,此事必是人为,而燕朝之内,哪个会蠢到这种地步,为了报复区区一个陆家,而得罪天子?
“如果臣没有料错的话,能做出这种事的,就只有臣的叔父了。”萧南不疾不徐,揭开谜底。
在意料之外,要细想,又是情理之中,南北停战数年,那也只是暂时停战而已,彼此间互派使臣,看起来光明正大,实则无孔不入。燕朝指望着统一天下,吴国也从未放弃收复失地的梦想。
站在吴国的角度——如果真是吴主所为的话,不失为一角妙棋。
达到的目的,譬如挑拨皇帝母子,使两宫离心,虽然不来这一招,两宫也各有心结;如果皇帝因此废后,陆家即便不心怀愤恨,恐怕也会被认定心怀愤恨,如此,皇帝还敢以陆家儿郎守边么?万一边疆战事有个风吹草动,朝中评议如何,可想而知。
曾参杀人,三人成虎。
如果皇帝不废后,那这么大一个不祥之兆,是会应在皇后身上呢,还是皇帝身上?谁敢赌这个国运?
越想越是心惊,良久,皇帝唇齿中逼出三个字:“阿兄坐。”
萧南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王是吴王,阿兄是阿兄,朕……信得过。”皇帝说。
萧南落座,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阿兄这话,可有根据?”
萧南摇头道:“陛下高估我了,昨儿才事发,我上哪里打听去。”
那就是全凭推测了。皇帝心里默默筹算,难怪萧南要先谢恩,再谢罪,然后才抛出来。这样有理有据,若非……简直连他都能信呢。这个解释,确实好过“母后不满皇后,暗下黑手”,要好百倍。
洛阳有金陵细作?洛阳当然有金陵细作。这个解释,完全能够安抚四方,无论陆家还是谢家,朝中还是天下民心,连皇后、母后在内,个个都满意。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萧南这个南朝皇子,会承受不小的压力。
皇帝眯起眼睛,这是一张投名状,萧南把宝押在他身上,就如同当初春秋时候伍子胥为报仇,设局行刺吴王僚。
巧得很,皇帝心里想。
“既然是吴主所为,”皇帝慢慢地说,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么,朕是不是该即刻召陆将军进宫,商议善后事呢?”
“陛下自便。”萧南说:“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