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主儿那天在吃早饭时,跟我和二先生说,府里要安电话,日本商人家里都安了电话,吉府也要安,要安多部电话,连门房那儿也要安。早饭后,我回书房写把安电话一节写进,但在写之前,得仔细查一查,翻一翻,看我以前有没有在过装电话的事,写了,就会重复,没写的话,应该写一写这件事情。我如今写东西,脑子有点乱,写过的情节记不全,会重复写,像鸟儿归巢,老要往同一个地方飞,去飞一条旧路,写了又写,写了又写,臭。
安装电话那天,院子里小厮们的心情如同用锅在火炉上烧开水,热水沸腾,闹翻了锅盖子,主人的话也像是减少了威力,要说几遍才能有效果。主管这事的还是老过。老过常会被彩主儿差着,去弄些院子里的杂务来做。在各大房里,包括彩主儿那儿、我那儿和老过那儿,都安了话机,大厅里也安了,在通往花园的一条主要走廊内也安了一台话机。当时的李唐城,除了政府机关、外国商人家里或公司里,能这么大量安装电话的,只有吉府了。几个小厮玩完话机,又把电话公司丢在府里的电话线弄来弄去闹着玩。芳儿也在手上缚了一根电话线玩,而且他缚手指玩的线儿比较长。芳儿把电话线带到当铺,被王托子看见,王托子骂芳儿:“弄了一条黑皮线玩,也不想想店里有那么多活儿要做,不去找活干,还想等活儿来找你呵?”王托子走来,一把揪住芳儿手臂上的电话线,用力拉,没想到这根电话线是由两根线经过打结,连接而成,王托子只顾骂芳儿,用手拉电话线,自己的手却被在两条线连接处露出的金属芯狠狠划了一下,手上皮肤划破,一条红血印出现在手上,王托子感觉痛,伸手看伤痕,再抬头找芳儿想骂,已不见了人影,只得在心里将芳儿痛骂一番。
四芳哥儿其实是转身去了堂后走廊底,二先生上班办公的那间房间里,进去时,正好郭托子也在。老过见芳儿进屋,没出声,还是在跟郭托子谈业务上的事情。芳儿拣一只椅子坐下,抑制不住好奇心,又用电话线把自己一只手缠绕起来,绕了,放松,再去绕。
二先生开口说话,就让人闻到酒气,他又喝了不少酒,酒瓶就在身边木橱里摆着。
坐在椅子里绕线玩的四芳哥儿这会儿“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原来他跟刚才王托子一样,也被电话线相接处的金属刺头扎了一下手。等痛感平息,四芳哥儿站起身,在二先生办公室里四处寻找新安的话机,结果没找到。
老郭说完事,走了,转身把门关紧。老过看了一眼芳儿,见他正四面拿眼看着什么,也不知小鬼在干吗。老过屁股没离座位,打开旁边木橱门,从里面取出酒瓶,仰脖子又喝起酒来。木橱门没被关上,芳儿发现木橱里多了一样新的东西,再看,是部话机。芳儿原地一跳,走到木橱前,把话机从里面拿出来,放在老过桌子上。
这种老式话机制造得很笨重,身体比较高,四周厚实,特别是搁听筒的那个架子,高高翘起,像人的脖子似的,上面顶了一个听筒,这听筒又像人长在脖子上的脑袋,一个大大的黑色脑袋。不光听筒是墨黑色,整部话机都是这个色儿。
老过只顾仰头喝酒,并没有注意到芳儿将电话取出,放在桌子上。老过酒喝足了,把酒瓶塞入木橱,也没关门,扭头看见桌子上摆着昨天拿来的黑色话机,心想自己只取了酒瓶出来,没取话机出来,正糊涂着,却听见芳儿说:“二爷,你干吗不把电话装起来?放在木橱里,怎么使用呢?”“是你把话匣子从里面拿出来的?”“刚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电话通了以后,要摆在显眼的地方,等铃响了,取下来听也便当。二爷,别把它放在木橱里了,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爷我不喜欢这个,线是通了,爷我把线拔了,线就在这儿。”老过把墙边一角指给芳儿看,“就在那角落里,本来话匣子应该被放在墙边小桌子上的,昨天下班以前,爷就把话匣子上的线儿给拔下来了。把线拔掉,话匣子就放在木橱里,跟我的酒放在一块儿。”“二爷不用电话,等于没装。”老过转身去关木橱门,顺便让芳儿把话机重新放进木橱里去。
往木橱里放话机时,芳儿看见在木橱里深处,有一只小箱子,这只箱子不但制作考究,而且还眼熟。芳儿想取出来看看,但在取小箱子之前,应问过二爷:“二爷,里面有一只木箱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它的,取出来让我认认。”“什么木箱子?是一只楠木雕花盒子。你别动,盒子里装着贵重东西,弄坏了,可不成,爷不答应。”“我不动,二爷自己去取,取出来,让我四芳哥儿认认,这一件盒子我不知在哪儿见过的。”老过平时最喜欢的小厮就是四芳哥儿,所以绕不过他,起身去木橱里取了楠木雕花盒子下来,盒子被很轻地摆在大桌子上,开盖,里面的东西用软布包裹着,不,是用绸缎包裹着。东西没亮相,芳儿已经想起来了,上次见楠木盒子,是见到在盒子里装着那只唐代鱼化龙铜镏金酒器,是这一件东西。“鱼化龙,里面是鱼化龙。”芳儿知道东西贵重,不光说话声音压低,还回头看了看身后房门是否被关好。老过打开裹着的绸缎,一边回头对芳儿说:“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