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波暖阁。
武则天转视着阁内袅袅的檀香、跪着一排惶恐的宫婢,她眼底那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渐渐平息。
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以指责近乎于谩骂的口气跟她对话。
有那么一瞬间,在她的精神世界里,这个俊美无俦的男人就像一个满脸腐肉,蛆虫乱爬的恶鬼。
一个该遭受凌迟焚烧的恶鬼!
“朕最信任你,可在你心里觉得朕是昏庸之君。”
武则天说话的声音,就像沙漠许久不喝水的旅人,沙哑得厉害。
沙哑疲惫,却隐隐带着强硬。
张易之抬起头,与她对视:“陛下若是昏君,臣已经身首异处了。”
武则天凝视着他许久,面无表情说了一声:“起来吧。”
“谢陛下恕罪。”由于跪得太久,张易之膝盖隐隐有些发麻。
武则天踱了几步,淡淡道:“朕自登基以来,从未有大臣敢谈及佛教,你是唯一,你笃定朕会听从你的劝谏?”
张易之肃声道:“我的立场就是陛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既然为了朕,那便别提此事。”武则天脸上如罩寒霜。
佛教就是她巩固统治的工具,佛教昌盛,就能保证她的统治基础。
张易之略默,转移话锋,换做文绉绉的语气:
“佛者,本是夷狄之法耳,帝王尧舜年皆百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
武则天嗯了一声,却没有接话。
她无从辩驳。
如果她硬要反驳,对方下一句话无外乎是——
汉明帝时,开始传入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国祚非常短暂。
张易之接着道:“臣无权干涉陛下信佛。”
“所以呢?”武则天凤眸微冷。
“但陛下不应该过度崇佛,要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贵族为了迎合陛下的喜好,也去供养佛教。”
“百姓易惑难晓,见陛下和上层阶级如此,便真心事佛。”
顿了顿,张易之又涌起愤怒的情绪,拔高声量道:
“于陛下而言,佛教只是统治工具,需要的时候便多加赏赐;朝中贵族,比如我家,我娘也礼佛,并且为之不吝钱财。”
“可如果这些行为是加于本来就生活艰难的百姓呢?”
“只能砸锅卖铁,家里再没钱呢?寺庙放贷让百姓田地还债,直到一无所有,便只能给僧尼为奴为婢,若不加禁遏,必有断臂脔身供养者!”
“所以,陛下利用佛教愚昧百姓是重要手段,绝非必要手段!”
这几句话,像是重锤砸在武则天的心里,又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她眼神里厉光不受控制的射出,呼吸为之急促,但又在下一刻收敛所有情绪,镇定自若道:
“一些人为了躲避徭役修佛为僧,也有僧人盗窃**、无恶不作,朕会下旨严惩这种现象。”
她盯着张易之,用极度严肃的口吻,“但这只是佛教寺庙的个例!”
虽然语气坚决,但张易之知道武则天听进去了,能下令整改寺庙就已经是一种妥协。
可他的目标显然不止于此。
“陛下,此法治标不治本。”张易之声音轻缓。
武则天脸色变得难看,目光灼灼道:
“莫要得寸进尺,这已经是朕最大的退让了,换做旁人,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张易之沉默片刻,问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陛下,为什么直到现在,李唐在民间威望依然很高?”
轰!
阁内的宫婢浑身胆寒,额头贴着地板战战兢兢。
“狗胆!”
武则天眉心突突直跳,心口怒火愈盛,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脚将张易之踹翻在地。
“张巨蟒,你非要寻死!”她脸色惨白得可怖,嘶声咆哮。
这已经不是不敬,而是大逆不道,触犯她的逆鳞!
“你说为什么?就因为朕是个女子,连你也看不起朕!”
武则天抄起案几上的糕点,狠狠砸在张易之脸上。
张易之没有躲避,他就这样注视着武则天,突然笑了:
“臣一个八尺男儿被陛下一脚踹翻,陛下实在威猛。”
武则天怒气填胸,掩不住满眼的憎恶,言辞激愤,“刚刚那句话,你若不解释清楚,朕必杀你!”
望着那如饿狼见食般幽森的目光,张易之擦去脸上的糕屑,很平静的讲述:
“陛下,自您登基以来,扶持鼓励农业生产;延揽农学家编撰了《兆人本业记》颁发到州县,作为州县官劝农的参考;
抑制商人阶层的奢靡生活,限制土地兼并,对于逃亡的农民,采取比较宽容的政策;还经常性的颁发慷慨的大赦令,给予全国的穷人……”
武则天面色稍霁,冷声道:“既认可朕的政策,那为何说朕不得民心?”
“非陛下之过,皆天下官员之罪,他们阴奉阳违,陛下制定的惠民政策很难落实到基层,亦很难保持。”
张易之肃声道。
武则天扯了扯嘴角,露出难堪的笑容,似是在嘲讽:
“朕一个女人做皇帝,这些人心有不甘,他们寄希望国家混乱,觉得大周延续不了多久。”
张易之循循善诱道:“是啊,一切都是官僚作祟,跟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州县,百姓真的在乎谁当皇帝么?”
“儒家官员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任陛下如何努力都无法搬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