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把氓隶庶人,变成民,变成百姓!”徐青城无比自信。
他觉得他把握住了一切的脉络。
鞠子洲脸上是平静:“可以这么说吧。”
“你想把氓隶庶人,变成民,变成百姓!”徐青城大笑起来。
他很开心。
尽管这种想法很荒谬,很不可思议,很异想天开,很与实际割裂,但世上总会有些人志向高到人世间一切的逻辑、礼法、常理都无法困囿。
道家子,尤其如此!
老庄家学弟子,是尤其中的尤其。
他们似乎生来就要藐视人世间的一切常理,他们张扬、桀骜、狂悖、恣意,却也同样具有超越世人的才学,因而能够拥有叫人无法琢磨,叫人见之,便不能无视,叫人无论爱恨,都难以释怀的魅力。
也因此,世上真正合格的老庄家学弟子,其实少之又少,因着这种少见,而两两之间,也难以有真正的相见、相处、相试探、相猜度的机会。
更遑论,是一个优秀的老庄家学弟子,完全找出另外一个老庄家学弟子超出一切的妄念的根本了。
能够通过真实的相处而看透、找到别个老庄家学弟子的思想,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徐青城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但现在他做到了!
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来自于义理和智慧的至高战胜。
这种战胜,能够带来的愉悦,足以叫人癫狂。
虽然徐青城算是取了巧,见到鞠子洲之前,就试探过了嬴政这个鞠子洲的唯一传人。
可,他胜了!
于是徐青城大笑,狂笑,笑到眼泪流出来,笑到忘乎所以,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好久,他笑得肚子疼,笑得窒息,这才蹲下身来,费力地呼吸着,贪婪地掠取每一丝潮湿微寒的空气。
“……然后呢?”鞠子洲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好奇问道。
他在探寻。
鞠子洲没有小看任何人的想法。他曾经是傲慢和鄙夷过的,但后来见识到这群眼光落后自己两千年的家伙的智慧,被教训了,尝到苦头,于是谨慎起来了,这种傲慢和鄙夷,也就随之消失无踪。
现在,他是很想看一看,这种接受现在的教育的能人,究竟能够聪慧过人到哪一步。
徐青城的存在,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个近距离了解当世优秀的聪明人的难得机会呢?
他们的观察是相互的,试探,也是。
尽管这一路以来,鞠子洲难以真的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化,甚至会因为没有了嬴政的限制,和有了徐青城的拱火而变得更加剧烈。
但,他其实是占了大便宜的。
因为徐青城是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他眼光好、智慧深、思维逻辑明确,甚至具有一定的辩证法基础。
但,他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的思想,始终是立在这个时代的!
这种名为“时代局限性”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困缚着他的思想。
这种困缚,甚至是他理论的立身之基!
徐青城的辩证法,在鞠子洲的理论里,叫做超越时代发展本身的“朴素辩证法”。
而鞠子洲自己所学习,所接受,所熟练运用的,是更要超出这种时代局限的“唯物辩证法”。
一个前缀的不同,中间是近两千年的差距!
这中间,是无数智者的归纳思考,是数不尽的巨人为了各种目的的绞尽脑汁,是多少超世之才的苦心孤诣,是亿万志士的舍生忘死。
它更是一个在浩瀚长河之中都足以称之为伟的个体,用以建造属于自己的理的“枪”,从而打遍天下的根本义理。
以一个当世之人的想象力,是没法跨越这些,想象到鞠子洲所渴盼的那些情景的。
所以鞠子洲不担心徐青城找到自己的理论根基。
反而,鞠子洲自己倒是可以借着对于历史的粗略了解来判断徐青城的思维,来观察徐青城的一切结论。
他可以因此而平静地面对徐青城所穷尽一切智慧所想象出来的任何狂悖猜想。
然后呢?
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惊讶、没有任何的恐惧。
徐青城甚至觉得,鞠子洲有一些敬佩自己。
但,怎么可能?
为什么?
徐青城愕然抬头。
他等到了双眼,看着鞠子洲。
徐青城试图从鞠子洲脸上找出一点不平静和掩饰。
鞠子洲脸上的探寻是认真的。
他的眼神是真诚的。
他没有作假的理由。
徐青城眼角抽搐。
他抿起了唇,声音带着一些颤音:“……还有?”
“还有一些。”鞠子洲点了点头:“你觉得后面会是什么?”
徐青城艰难地歪了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要难过的笑。
“呵呵……”
他僵硬地摇了摇头:“还能有……比这更大的妄想么?”
“不是妄想,是理想。”鞠子洲说道。
“即便是,涂有饿殍、官吏贵族等类,携土食人、士人,商贾以智食人、田地产出微薄、小民命如蝼蚁、天下史歌辈人篡改、连氓隶庶人都觉得氓隶庶人应该如同牛马,只怨恨这命如牛马的氓隶庶人是自己……你都觉得这是理想,而非是妄想……”
“我很确定!”鞠子洲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与他一路上以来所表现出来的痛苦、压抑、绝望截然不同。
徐青城嘴角抽了抽,涩声苦笑:“你果然并不是道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