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八年的第一天,苦酒里的晒场上人山人海……
这么说或许免不了有些夸张的味道,整个苦酒里有籍的不过三百多人,再加上各家臣妾和客居的官奴隶,总数也不会超过六百。
李恪跟着严氏赶到晒场的时候,这些人正分成泾渭分明的四个方阵,各自集中。
离闾道最近的是普通乡里和籍在里中的各家臣妾。他们密密麻麻跪在一处,背对着李恪,垂头屏息,一声不吭。
再远些是六七十个官奴隶,方向也是背对。他们跪在那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语气中充斥着幸灾乐祸的味道,却不惧会有皮鞭落下来。
今日不同以往,他们身边根本就没有管束的人。
与背对的人群相应,正对李恪的也是两阵,阵中之人束绳绑缚,形容凄惨,神色哀默。
靠右是绑着绳索的臣妾,其中有些还与李恪有过几面之缘,都是郑家和田典余家的侍者隶人。
靠左则是一群带枷立板,单衣披发的罪囚。
他们的总数足有七八十,无论是男是女,李恪认识或不认识,背板所书多都是郑姓,剩下的李恪也猜得出来,无外乎赘婿、后父、继子、家妇。
唯独跪在最前的两人不在其列,李恪看到他们的背板,上面写着【罪人姬姓汜氏余者,苦酒户人】、【罪人汜姓奉者,苦酒户人】。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披散着发髻,跪在首列的人就是田典余和田吏奉。
他们身上只有单薄且肮脏的里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也早没了往日的风采与跋扈,就连腰都被沉重的木枷压弯,偻胸佝背宛如迟暮的老人。
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整个晒场只有官奴隶阵营有嗡嗡声在回荡,如同是天上的阴云,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李恪赶紧随着严氏在一处空席跪坐,抬起头,越过长长的人列望向前方。
在罪囚和臣妾的后面,他看到里典服带着里中少吏们陪在曾见过一次的令史充身后。
他们一个个深衣高冠,脸上的表情都是阴沉。而在队伍的最后,更有十几个姿态昂扬的狱掾,挺胸叠肚,目视正前。
扶苏没来吗?
李恪一阵错愕,转而就清醒过来。
且不说楼烦县的那些官员是不是和本次事件有所瓜葛,单是没有证据这一条,扶苏便不能把他们当做罪人来对待。
这仍是县里的事,区区一个荒里罪案还劳烦不到天使或皇子亲自操持。
扶苏亲查是为了信诺,若是人赃并获还不愿移交给县里自裁,那便是对整个楼烦县的不信任。
想明白这些,李恪又一次低下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只静静等着宣判的结果。
大约又等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李恪知道,令史充抖开了书简。
“宣!”
一声唱响,众人齐齐跪伏在地。
“旧楼烦县属,苦酒里田典余,欺瞒、贼杀,恶行桩桩皆为谋主。今证据确凿,其人供认不讳,依律夺爵废吏,打入郡狱关押,请斩!”
“旧楼烦县属,苦酒里田吏奉,从恶、贼杀,致旧楼烦县属,苦酒里邮人午身死。其人供认不讳,依律夺爵废吏,打入郡狱关押,请斩!”
……
令史充寒风般的声音荡在晒场,由前至后,从左至右将每个带枷罪人的罪行公布出来,多为连坐、共谋,而判罚最重的便是田典余和田吏奉两人。
他们被定性为欺瞒上级,假报大丰,还有谋杀邮人午的罪行,判处请斩,就是一审判处斩首。
秦律中县府没有决定死刑的权利,相关裁执需要押到郡治,由郡守决定是否执行,是为请斩。
除他们之外,襄翁作为郑家的掌舵者也被定了死刑,首罪是具有大秦特色的罪名“不仁邑”,也就是依仗家族势力横行乡里。
此外匿农、纵凶、逃罪、通钱种种,包括藏匿人口,协助杀人,指使匿农劫道行凶和行贿官吏,最后的判罚甚至要高于田典余和田吏奉,是腰斩。
然而他死得早,最终被定了刨尸弃野,不准掩埋下葬。可怜他急急下葬,最终也没能逃过这劫。
襄翁以下,郑家十三房的户主因各自罪刑被判处斩左趾,黥面,城旦。其他人口也被判处黥面、耐不等,男性多为城旦,女性则罚为舂妇。
那四家闾右稍稍好些,他们被罚为鬼薪,看似轻判,可也成了奴隶。
另外,所有罪人的田宅都被充公,家产罚没,送入县仓,家中臣妾也被将被送到奴隶市场集中发卖。
一夕之间,苦酒里闾左几乎成空!
李恪垂着眼睑听着,心里不由为秦律的严苛心悸,台上哭声震天,却连一个喊冤的都听不到。
漫长的判罚行将结束,李恪突然听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楼烦县属,苦酒里里典服,管制不严,至恶行频发,罪在连坐,念其有功在先,功过冲抵,啐,仍任苦酒里典!”
里典服也受了警告处分?
李恪还没想明白,里典服嘭一下跪倒在地,满脸苦涩,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懊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下吏知罪!”
“一应罪人即刻执行,此令,雁门郡楼烦县,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
令史充一声长音,身后的狱掾们起步走出,手提长棍喝令罪人臣妾起身,凡是稍微慢些的便是一棍打下,将其锤倒在地。
两大阵列就这么推推搡搡走向闾门,苦酒里的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