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子的额头像是被文火烤出了细细褶皱:“你是他的弟子,不能闻人说师之过,言语激突,也情有可原。”
“学生就算不是唐荆川的弟子,”陈惇道:“也不觉得夫子在背后说人,是一件好事。”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轻轻摁住了他的胳膊,林润示意他不要再说话——陈惇想起这府学最是提倡尊师重道,不许学生顶撞,不得不忍一时之气,闭住了嘴巴。
“你的名字我听说过,”王夫子冷冷道:“安亭文会上,你大出风头,人人都在说你,我的耳朵里,也灌进了你的名字。可你以为学宫也是你搬弄机巧、以此扬名的地方,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也站出来,和他站在一起。”
陈惇抿住嘴角,站在了陆近潜身旁,接受数十人目光的洗礼——当然陆近潜是高兴了,因为那异样的目光终于被陈惇分担走了大半。
“都看好了,”王夫子指着两人,道:“你们都是秀才出身,他们不是。他们一个,是家里走了后门塞进学宫的。一个是知府大人另眼相看,觉得是个人才,拿出知府的身份硬要学宫接收的。”
陆近潜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有没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陈惇心里的那么一丝难堪,竟也被他说得烟消云散:“你这是夸咱们,骂了所有人啊。”
“圣人说,有教无类,”王夫子道:“如果我真的放弃你们,就不会让你们参与释菜礼了。你们跟他们是有区别,有鸿沟的,希望你们自己清楚这一点,在治学的过程中,时刻警醒,追赶他人。”
陈惇见他这话并非羞辱,心中倒也一顿,收住了反唇相讥的话语,只低下头去道:“学生记住了,一定会努力学习,追赶他人。”
这一天新生并没有正式授课,都早早回到宿舍里,陈惇一天都觉得兴致不高,特别是当他知道了自己作为正儿八经的“旁听生”,和林润他们又不同,林润他们虽然是外地人,可本身就是秀才,他们也能免除食宿,唯独自己和陆近潜两个,不仅要交食宿钱,每月甚至还要交一笔特殊款项“膏火银”,说你不能白用我们府学的蜡烛柴火。
“……学宫每逢朔望,是要考试的,”王篆作为年纪最大,读书最久的人,给他们提醒道:“还有月课,教谕、训导出题考完还有学政、知府考,每个月这种大考之后,就会排定座次。”
“排座次?”邹应龙道:“原来这座位还不是随便坐的啊?”
“成绩好的,自然位列前排,”王篆道:“成绩差的,自然叨陪末座。”
“那要是成绩一直位于最后,”死皮赖脸跟过来的陆近潜眉头皱成了一团:“会如何?”
“那就会被赶出学舍,”王篆道:“去下舍念书,而且要执仆役之活。”
“下舍?”陈惇道:“那是什么地方?”
“下舍就是还没有取得秀才功名的人,”王篆直言道:“就是通过了县试没有通过府试,或者通过了府试没有通过院试的,他们作为生员的备选,也可以来府学读书,不过他们的老师跟咱们不一样,他们学习的进度也跟咱们不一样,他们主要还是以四书为主。”
陆近潜哎呦一声,面如死灰,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终极命运。陈惇倒是一怔,原来以他的资格,是该去下舍读书的,只不过王廷动用手中权力,强行将他塞进了上舍之中,和一帮已经有了正式秀才功名的人一起读书,怪不得王良策对他侧目,原来如此。
“其余我也不与你们分说,久了你们自己就知道了。”王篆道。
一双手搭在了陈惇的肩上,林润关切地询问道:“王夫子性格严厉,你可不要因为他的一番话,就一蹶不振。”
陈惇望着这个面白清秀的年轻人,他仿佛有一种温柔的力量,使自己感到了慰藉:“……说实话,是有一点受伤。好像他并不是很待见我啊,给我扣了一顶‘搬弄机巧’的大帽子,真让我难以接受。”
“我爹他喜欢王世贞的才华,”王篆双手一摊,也感到奇怪:“我就想不通,我爹是个极方正质朴的人,偏偏喜欢这样轻浮的人,王世贞恃才傲物,操文坛之柄非议他人,你在安亭江上,不仅辩地他哑口无言,甚至还为谢四溟张目,我们都高兴地很呐。”
陈惇倒是有一点清楚,因为古往今来的大才子们,像唐寅像徐渭,虽然备极狂妄,但心思却不能称为深沉,要不然就不会仕途不得意了。但王世贞却是个令人讨厌的另类,因为这家伙不留口德也就罢了,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也是无师自通,完全不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也跟漫失fēng_liú、中心赤子的大才子大相径庭。
“我有一天会证明给他看,”陈惇暗暗道:“我并不是他所想的心思深沉之人,这搬弄机巧的大帽子,我可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哦对了,梦龙,”林润道:“问到你的时候打了岔,我们还没听你说,你为何要读书呢?”
为何要读书,陈惇看着摇曳的烛光:“我读书是为了……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我现在看到了贩夫走卒是什么样子的,”陈惇道:“读了书,就想看一看庙堂之高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看一看这个世界,究竟值不值得我改变,值不值得我挥发持续终身的热情,一无反顾地投身那个人说的阶梯事业之中。
“哎哟,”邹应龙刚刚将鞋子塞进床底下,就看到一只油皮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