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久旱无雨,咸阳烈火烹油。
有人荣,必有人辱,胜负无定数,兴亡却有主。
咸阳人目睹外邦君王来降,毫不吝啬地贡献了欢笑与奚落。
韩安断发自缚,玉玺系颈,双目失神如在虚空。
王行于前,棺随于后,再后是王后嫔妾、公子公主、宫人旧臣,布衣麻裳白茫茫一片缟素。
从城门到宫门,从宫门到殿门,这条路好似有千万里那么长。
秦王立在宫台之上,韩王跪在殿石之下,成者俯瞰,败者仰望。
韩国是灭掉的第一个诸侯,故而秦王亲自受降以示国威浩荡。
典客从《左传》《春秋》里扒出一套礼节,办下这个威严又不繁琐的受降仪式。
钧衣振袂光影动,冕旒摇风下阶来,剑出鞘,寒光瑟瑟,晴日忽如生霜。
剑锋从韩安咽喉划向胸膛,一剑挑断绳结,再一剑挑得玉玺入手。
释缚纳玺,火烧空棺。
棺木在火光里化成灰烬,意在告诉亡国之君:你后半生的每一天都是秦王恩赐。
受降之后当朝廷议:韩国宗庙是否留存?韩国宗族如何处置?
老将军麃公:有甚可议?灭国绝祀,斩草除根!
右丞相熊启:援引降服东周西周旧例,灭国不绝祀,迁其王族守其先王祀。
左丞相隗状:今我王欲并诸侯,当效尧舜昭天下以仁,礼遇韩王,留存宗庙。
国尉尉缭:宗庙,国之心。遗民心有所寄,不可称之为灭国。灭国,当陨其身且亡其心,故韩国宗庙不可留。王上兴义战为天下除暴,不宜以暴易暴。韩王失国,为秦之庶民,望我王怜之爱之。
长史李斯:商君曾言,便国不法古。韩地已为秦所有,韩国宗庙仍存,岂非一国之中容有二主?
秦国留下周王室庙祀有报恩之意,毕竟秦国是因周天子赐封才得以立国,而韩国就无须客气。
“发书给内史,拆除韩国宗庙。即日起,庶民韩王迁居咸阳。少府负责用度,卫尉派兵保护。”
“韩……庶民韩安叩谢秦王垂怜!”
“父王!父王!您是韩王啊,如何能作秦人?便是换了秦人的衣裳,这身里流的还是韩人的血啊!”
棠棣拦着父亲,父亲鬓边花白,本是盛年却瞬间苍老。
女儿不懂父亲,憎恨父亲懦弱,可父亲眼中泪点点滴滴都映着女儿花一样的容颜。
父亲低下头去,那曾戴王冠的头颅重重叩在咸阳宫坚硬冰冷的石面,像一把刀剜进女儿的心。
少女泪眼朦胧地瞪着高坐王阙的那个人,他一脸冷漠喜怒难测。
“你不想做秦人?”
“我是韩国公主,为何要做秦人?”
“好骨气,寡人喜欢。”秦王笑:“韩安,赐你一桩婚如何?”
韩安猛然抬头,面露惊惧:“棠棣还小……”
“女子十五而嫁,正当合时。”
棠棣大怒:“棠棣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大胆!”掌宫殿宿卫及大朝议论的郎中令高声呵斥:“对秦王不敬,秦法当斩!”
秦王含笑摆手,止住郎中令:“寡人不正在跟你父母商量吗?”
商量?商量个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做媒谁好意思说个不?
“右相,这位棠棣公——姑娘如何?”
“呃……处困厄不丧节,冰心难求;遇雷霆不改色,玉容天成。好女丽姝,堪为我儿良配。”
“韩安,我大秦右丞相长子可配得上你这女儿?”
“这……忌将军少年英雄,棠棣……棠棣她配不上……还请——”
“如此说,是配得上了!”秦王拍案而起:“很好!就这么定了!太卜挑个吉日,寡人主婚。”
太卜令领命,秦王走到棠棣跟前,俯身笑看如坠云雾的小姑娘。
“今日,寡人给你定下婚约。你就是我秦人妇,明年你再生个孩子,你的丈夫是秦人,儿子是秦人,你自然,也是秦人!”
“你无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无耻?”
棠棣跌坐在地,回头与未来的丈夫对视一眼,还没成婚早已灵犀一点。
这个一路扇她耳光的男人绝对不能嫁,嫁了肯定会被折磨死!姑奶奶谁也不嫁!
这个一路骂人的刁蛮公主一定不能娶,娶了肯定会被聒噪死!我他娘谁也不娶!
他们同时想开口说声“不”就被秦王一声大喝给堵了回去:“散朝!”
韩安一家被卫尉请到离宫住下,少府在咸阳北阪仿照韩国宫室营建新宫,原计划是竣工就把韩安这一大家子都迁进去,寓意万国朝秦四海宾服。
韩国既定,赏功罚过。
看完主将的请功奏疏,秦王在惯例之外做了两个特殊决定:一,咸阳宫仗剑卫士不得上殿,若有高手夺剑逼宫,他难保不会是韩安第二;二,召见表弟,叙一叙兄弟之情,道一道君臣之谊。
秦王有点后悔,他不应该单独请表弟吃饭,因为这顿饭实在太过难堪。
斟一杯,喝一杯,好似不会道谢;问一句,答一字,仿佛唾沫是金。
蒙毅守在外面犯嘀咕:王上和忌老弟你们在干什么?两个人吃饭有这么个吃法吗?
“二十级爵位,你至少能到左庶长。”
表弟用眼神传达一个“知道了”的意思,然后埋头继续扒饭。
“第一次出征,军中可还习惯?”
表弟不说话,表明他有话要说。
“不用顾忌,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