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妇人在忙着一圈圈地松解裹脚布。院中,刘洪起道:“莫要看不起自家,那扣鼻子多难缀,俺就缀不好,还是恁们女子手巧,叫恁管管放脚,打老婆,比缀扣鼻子还难?”。几个妇人都听笑了。巧针道:“不做活,俺心里不踏实”。
刘洪起道:“劳苦惯了的,不做活比做活难受,待到难受时节,自会找活去做,恁这不是偷懒,是工作需要,啊,就是得有个经管的人,几千女子,叫爷们去管不方便。俺信得过你,你是个识字的,又跑得了路,听闻还会些拳脚,宅中几千拿不动刀枪的,你便相帮着小李经管,不必每日纳鞋底,噢,你再挑两个委员,相帮你自家,恁不能是个光杆主任”。
院中几个妇人低着头,有的脸彤红,有的勾头绞着手巾。刘洪起看在眼里,道:“不就是与男人说话么,有甚不敢,明日我还要派一队兵到妇联,由你们指派,这般扭捏怎行?”。见说了没效果,刘洪起又道:“恁们都是吃过苦的,大明的女子,若是清点一下,一百个里头两三个寻了短见,两三个生孩子死了,不得好死是咱做了甚见不得人的事?相反,是男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却活得自在,姐妹们受了祸害,还要不得好死,这贼老天瞎了眼。强活着的,十个当中有八个受欺,这么多姐妹等着恁们解救,恁们还顾得上扭捏?哪日我刘洪起失利了,恁们跟俺一同死罢了,总比被人欺压投井上吊值,大明的女子不怕死,以往死得不值,如今死得值,还未必会死。恁们受男人欺压,不怕上吊,跟着我刘洪起将这世道翻过来,却怕见人怕说话,若是这般,解救恁们做甚?”。
听到这,几个女人抬起了头。
刘洪起又道:“老祖宗那会,妇人不裹脚,过着过着,也不知晓为何要裹脚,满大明,那些翰林大学士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连子丑寅卯都说不出,却将裹脚看作天大的事,可笑不可笑。为何裹脚,我只能瞎猜摸,恁们看武大那戏文,潘金莲往窗外探了一回头,便被西门庆祸害,地棍泼皮打姐妹们的主意,咱们只得天天守在家中,哪都不敢去,为了拘束恁们,方才裹脚,世道不平,处处qín_shòu,妇人连门都不敢出,我刘洪起便要铲平这世道,离不开姐妹们相助。恁们虽行不得路,这到寨墙上,一人一杆火铳,还是打得的,恁们守寨,我率兄弟们出去厮杀,妇女守寨,爷们出战,妇女可顶半边天,恁们说俺要不要恁们相助?寨中几千人,拿不动刀枪的一多半,若是妇人守不得寨,俺便少了六七成兵,俺多作难,恁们说俺还能成事么?”。
夜,灯火中,白天上演过世事的纸窗已经闭上,仿若闭了幕。寒气逼人,但炕是温的,心也是温的。妇人依然在灯下做着针线,依然述说着生平——“在娘屋里做闺女时节,崽当然也看得重些,穿衣服吃东西这些都不一样,崽重些,女看轻些,打骂,做事儿都有分别。临出嫁时,老人家都讲,要勤利,要争气。有个女,相公是个拐子,过年到女的娘家去,娘家有条拐子狗,有人说,打拐子狗,那男的回去就写了休书,将女送回来,赔了十石谷子,那女好造孽”。
巧针插嘴道:“咱造啥孽了?”。南阳女道:“好受罪,恁听不懂俺的话?”。她的话是南阳话,南阳,流寇祸乱的重灾区。一个妇人从头上拔下簪子,拨了拔灯芯,白大寡的声音回荡在屋中——
“都没有吃哩,饿啊,上地里拾麦穗,鞋也扎破了,恨不能光脚到地里,抓住打啊,把你篮子给跺了,你上俺地里偷庄稼弄啥哩,唉,穷人难为人。巧针,恁想啥哩?”。巧针怔了一下,回道:“咱们纺了这些线,织了这些布,白布咋穿?上千口子出殡似的,也不耐脏,想着用锅门子灰将布揉揉”。
西门楼子,旗杆上升着一盏灯笼,上面是一个侯字。旗杆下绑着一人,一旁两人正在说话。“金爷,岂敢挠掌家的法”,“谁能瞧见?扶进门楼子里睡一觉,明日天不亮再扶出来绑上,人不知鬼不觉”,“金爷,金爷,你怎动起手了,恁再如此,俺可喊了”,“怎地?听闻郑二与你有仇,恁想冻死他?”。“金爷怎这般说话,掌家的吩嘱不给饮食,你问问郑二,烙馍可好吃”。
“待郑二吃完,你该再说句管待得不周,简慢得很”,忽地传来刘洪起的声音,二人大惊,随即,刘洪起打楼梯上来,秦至刚,刘洪礼也跟了上来,二人都抱着被褥。刘洪起走到郑乐密跟着,盯着他。“掌家的,俺吃了没多点子”。刘洪起又看向金皋,又看了看二马蛋子,问道:“恁俩说,是人金贵,钱金贵,还是法金贵”,过了一会,金皋回道:“法金贵,行事依法,花钱也要依法”,刘洪起点了点头,道,罚你二人明日不许吃饭。
郑乐密叫道:“俺立了功,恁心里喜得了不成,不谢俺罢了,还要罚喂了俺一口馍的,替俺松绑的——”。刘洪起怒道:“你立个屁功,给我滚回噗笠山炼炉去”。金皋上前踹了郑乐密一脚,骂道:“谁它娘替你松绑了,你可知甚叫军法,戏文上可看过甚叫五十四斩?掌家的担心哪日你死在军法下,早就想撵你回密县了”。
郑乐密闻听,叫道:“掌家的,可是这般?俺自小死了娘,连芦席都没一卷,这咋埋,俺跺着脚哭,六七岁没人管俺,吃野菜,屙的屎都是绿的,吃麸子屙不出来,闻听要喝胡麻油,俺便去偷喝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