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邓舍渐行至街中,停下马来。他神采飞扬,顾盼左右,文武环绕,千骑簇拥,红日之光辉,逼视众人不敢直视。既来此,不可只树立威严,恩威并举,方为治民的上策。他按剑挟矢,朗声说道:
“天地之性人为贵,夫农,天下之本也。吾之所以起兵,非为己,为父兄安太平耳。男女有帛可暖身,老弱有肉可饱腹,此我之愿也。
“自中原乱起,波及海东,中外之国结难连兵,我辽左、北界父老,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至国家费需,军士粮饷,供给无怨。每念及此,吾不由涕零。悠悠苍天,怜民之劳,今既辽东略定,悉去旧时杂税,减赋十三。”
这是洪继勋起草的《告辽东、北界父老书》,其中大意,怜悯百姓辛劳,如今辽东略定,一概减赋,凡有收获,十成只收三成。
这减赋十三,前阵子在双城周边实行过,不过因为没有特别的令文,加上连连征战,需要粮草,执行的力度并不严格,也没有广泛地推行。现下邓舍亲口说出,可想而知,必然要做为一项长期的政策,正式实行了。
邓舍说一句,有传令官大声重复一句,每个字,每句话清清楚楚传入平壤百姓耳中。
街边巷角的屋舍中,沉默片刻,待再有专人用汉、丽的俗话分别讲述一遍,蓦然间,震天价,爆出一阵欢呼。有按捺不住的,忘记了禁令,冲出屋门,跪倒街边,磕头高呼,差点万岁都喊了出来。
邓舍预想到了百姓们会高兴,没料到反应这么大。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夹杂了不同的语言,看着百姓们兴奋通红的面容,他心中感叹,没有因此沉浸满足,反而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触。
说不清,道不明。
好学不倦的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甚么?”
“我在想,我与他们有何不同。”
洪继勋笑道:“百姓,主公之百姓也。主公,百姓之主公也。譬如慈母与孝子,主公为父母,百姓为子女。这就是主公与他们的不同。”
邓舍摇了摇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贵,——这是人说的。我为父母,尔为百姓,——这是我们说的。我与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设若没有永平的侥幸获胜,我不过关平章麾下一小卒,……”他指了指周遭将士,问道,“那么,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指了指街边的百姓,“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洪继勋道:“天命所在,主公当为主公。”
“人生之际遇,莫过于此。”前尘往事,纷沓而来,观望远近,似真似幻。邓舍没有去计较洪继勋“天命”二字后隐藏的含义,他只觉得恍如一梦,慨然叹息,说道:“天命岂在天?人力岂在人?”
天命由我不由天么?若天命由人,则人力有时尽。
人的命运究竟把握在谁的手中?在天,又不在天。在人,又不在人。因缘、际遇,能力、机会,多少的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多少的小儿辈忽然已破贼。这其中的造化,谁又能说的明白,了解清楚?
一直不曾说话的姚好古,悠悠说道:“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百姓的命运,或许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上位者的命运,一定掌握在百姓的手中。这一句话出自孔子,千载之下,令人闻之惕厉。
邓舍收拾了心怀,向姚好古拱手,肃然道:“先生所言,我必谨记。”一伸手,道,“两位先生请先行。”洪继勋、姚好古知他要在万民前,显示重文尊儒的态度,以示他并非粗鄙之武夫,当下对视一笑,拨马而前。
说起姚好古。
关铎不死,他不降。关铎死了,他也曾经绝食,多亏了胡忠以亲身的经历,告之他辽阳内乱的真相。并有吴鹤年等日夜用圣人爱民的言论,与之畅谈,且列举关铎与邓舍的对比,得出“关铎奢,邓舍简;关铎欺下,邓舍宽容;关铎跋扈,邓舍爱民”的判断。
这些姚好古亲眼所见的,他很认同,渐渐软化了态度,但骤然投降,还有心结。
邓舍平定辽东后,不及回去,先遣了方补真做说客。方补真与姚好古关系极好,方补真投军来,一直追随姚好古,两个人可以说有师生之谊。因此,方补真对他很了解的,他忠诚关铎不假,不似腐儒的愚忠,他为的不是邀名,他为的报知遇之恩。
然而,他为什么投红巾?天下士子无数,多斥红巾为贼,他为什么主动投贼?为的心中抱负,免生灵涂炭,他有雄心壮志。方补真引古人之例,说道:“自古有死国之忠,无死乱之仁。”
意思是说:
自古以来,国家灭亡了,做臣子的没一点办法,以死殉国,是真正的忠臣。而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果为了报答私恩,不顾生灵涂炭,舍弃抱负,执意寻死的话,不能称之为仁。
此话言之有理,亡国则忠,乱世之中呢?仁更为重要。姚好古为之意动。
等邓舍安抚辽西,忙过诸般杂事,又亲自赶回双城,一日三请,与姚好古对谈三天三夜,他听了洪继勋的建议,故作不知,请教文天祥《自赞铭》的意思,问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请问先生,文丞相的这一衣带铭,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仁,孟子取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