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二年闰十二月二十三,除夕夜,恰巧是邪月落山后的第三夜。
漳州城里处处张灯结彩,不时有爆竹声响,街上已经没什么人,有心急的人家,已经将迎新的对联贴出来了。
整个城市都洋溢着喜气,而那场即将引起七闽道局势动荡的巨变,还没来得及进入百姓的视野。
便如天子和汴京都离得太远一样,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也好,都指挥使宋尹廷也罢,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要影响不到自家的小日子,哪怕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也充其量化作戏文上楼塌楼倒的感叹而已。
然而,这个年,对于漳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来说,却实在难熬。
往年这个时候,布政使府邸门前,递帖子约着年后拜见的、直接带着年节孝敬上门的,亦或是与张家攀上了亲戚,有资格能在除夕之夜过来坐一坐,讨上一杯酒喝的,早就挤得摩肩接踵了。
可今年,九龙江畔的那间气派大宅,居然大门紧闭,门前连个人影都没有。
早在几日之前,藩台府邸便忽然人去楼空,只剩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奴,一问三不知。
便有人猜测,藩台大人缠绵病榻,终于是过不了这个年了;也有人说,是宋尹廷忽然下了狠手,连带着府中两位圣上亲赐的宫女,都没能幸免;更有人暗中揣摩,是不是张承韬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被那两位宫女识破,因此杀人灭口,举家遁逃了。
这其中,越是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的,便越不敢声张;反倒是全然蒙在鼓里的那些小官小吏,将谣言传得惟妙惟肖,仿佛这都是他们亲眼瞧见了的。
而事实上,处在谣言漩涡中的张承韬本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漳州城。
此时此刻,张承韬便坐在九龙江畔,一间不起眼的宅子后院里,对着滔滔江水出神。
这些天来,他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餐食和活动以外,便一直是这样坐着,几乎跟外界没有任何往来。
似乎他所有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而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他已经无能为力。
即便在这个除夕夜里,当两位不速之客登门,一点不见外地在他身前石凳上坐下,张承韬仍旧不知道自己是胜了还是败了。
三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全都看着江水,仿佛谁也不想打破这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第一个开口的反倒是张承韬。
“来的真快啊。”他的口气,像是在感慨时光飞逝,韶华易老。
“找那艘船花了些时间,都没想到它走得那么慢,最后还是在福州府永福县发现的。”说话的人语气平静,脸上挂着平静的笑,长长的髯须随风而动,正是宋国公,而坐在他身旁另一侧的,便是国公长子宋尹楷。
张承韬身子微微一颤,随后又立即恢复了平静,似乎这个结局,也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却不问宋家是怎么知道那条船的。
又是长长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只是这沉默中,蕴含着某种张力,并不是那种弦一断便血溅五步的张力,而是愈加绵软悠长,却可以动辄影响天下局势的张力。
仍旧是张承韬先开口,大约是身为败了的那方,总是少一些矜持。
“我知道你们今晚过来,想知道些什么。不错,是我动的手脚,但我也是受人之托,直到这两天才大约想明白,那种剑伤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要推脱什么,棋差一招,自然是认命。”他一旦开口便收不住,似乎有一些话必须要讲:“至于你们想问的,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就你们宋家来说,知不知道,其实也无关紧要了。贤文那边,我已经修了书信,让他稳重行事,此间事了,往后他也不会再给你们找麻烦。”
“你说得倒轻巧。”宋尹楷低声道。
张承韬瞟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还不够格,这才看向宋国公道:“宋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宋国公飒然一笑:“七闽道张承韬,你果然是个人物,摆了这么多道机关,最后竟还留了一条退路。”
“宋攻今夜特地过来,不也是为了此事吗?”张承韬苦笑道:“我也不妨直说,那人便是拜月邪教背后的旧神,只是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他不曾在我面前露过面,但我大约已经猜到他是谁。他抓了你宋家的把柄,过了今夜,你宋家也抓了他的把柄。对两边都好。”
宋尹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没错,假如知道公孙剑法秘密的,是拜月邪教背后的那个旧神,那么他就是张承韬的最后一招棋。
公孙剑谱的秘密让大梁皇帝知道,临安宋氏会迎来灭顶之灾;而那位藏在人间的旧神,一旦被揭穿了身份,同样会死得很惨。
张承韬仿佛担心宋氏父子没有想透彻,自顾自说道:“你们宋家,也不必真的知道他是谁,只需今夜在这儿多坐一会,过了今日,不再去找贤文的麻烦。那人便会觉得,你我之间已经做成了一桩买卖。如此绝户之计,都能让你们留着贤文不动,还能是什么买卖呢?”
“又何必做戏呢。今夜我便放下话来,只需你说出那人身份,我绝不为难你的子女。”宋国公爽快道。
“我也只是猜,猜得未必准,若是说了出来,宋公敢去试探吗?”张承韬盯着宋国公的眼睛,笑着问道:“我猜不敢,因为万一试探下来,是我猜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