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业揉了揉眉心,橘黄色的灯光是这硕大的院长办公室里唯一的光源,他拉开左手边的第三个抽屉,那里只有一本陈旧的画本,他犹豫了半响,终于还是没有再拿出来。
熄了灯,点上一支烟,黑夜中窗外偶尔有零星的车灯照耀,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又一次黯淡下来。只有指尖那渐渐燃尽的烟头处一点猩红的光。他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季业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缭绕散在这夜色中,他开始问自己。
可能是刚接任第三军医院院长的时候吧,他年纪轻,又是个喝洋墨水的,自然受了不少的气。院里那些个老学究古板的厉害,偏又有一股子军人气,很是难管,开始的时候也确实难熬,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喜欢一个人点上一支烟,静静的思考,直到现在,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不由他决定,可是他还是习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点支烟。
也可能是刚刚回来的时候,不过一年光阴,可是物是人非,那个会罚他跪祠堂的爹去了,他甚至不能去那坟头上一柱香,道一句儿子不孝,回来晚了;最疼他的母亲走了,死在冰凉的手术台上,他后来做了无数的手术救了无数的人,但是却没办法救那个最想救的人;他最敬重的大哥原来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想喊哥,可是说出口都是苦涩……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可是他所有拥有的一切还是庇护,爱他的人苦苦支撑,可他却还是无能为力。
心底的愧疚和后悔几乎把他斯裂,只有那短暂的吞云吐雾的片刻让他的心重新宁静,不至于窒息。
也可能是徘徊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奋尽全力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凭着成绩闯出一片天地,他只是想要加入那个研究组。可是他还是败了,不是败给别人,不是败给命运,而是现实太过残酷,即使他是第一,还是会被人轻描淡写的替代,他几乎要抓狂,那是他离开家孤身上路唯一的梦想,可现在却如此不堪一击,他甚至想过不择手段,但最后成了白鼠,每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夜晚,孤独而无望。
他也曾想过,等到山河平定,八方归宁,这家医院不再这样日夜忙碌,前方战事不再这样迫在眉睫,他能表白,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爱意一一倾诉;或者,等日军退去,重回家乡,在那个大宅里,他会在阳光正好的天气,在树下摆两张摇椅,纳凉,摇着蒲扇,悠悠然入了梦乡,要是一睡不醒也好。
日本人入住第三军医院的消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南京城,季业的照片也第一时间登上了各大报纸的版首,有人指责唾骂,有人感慨叹息,有人同情无奈……世间万象好像就在这短短一版的报纸上呈现。
季业的桌上也习惯的有当天的晨报,那些意料之中的推测和谩骂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只是那大批退院的申请有些让他头疼。院里住的大多都是战场上的伤兵,一听说日本人居然也在同一家医院,马上就有人闹事,性情沉稳的要求退院,脾气暴躁的动辄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吵闹起来。
毕竟他们拼了命在战场保家卫国,到头来自家的医院居然还要救一个日军司令。这些是那些老兵不能容忍的,他们中不少即使已经缺胳膊少腿,甚至到了不能离开仪器的地步,依旧坚持要走,他们都清楚这样回去只能是等死,可是他们宁愿等死也不愿在一家会救日本人的医院呆着。把命交给这样的医生与等死何异?
季业走出办公室,原本拥挤的大厅,不过一夜之间竟突然空了下来,除了重症监护室里几位老兵,很多年轻的士兵要么转院,要么回家,热血沸腾的他们选择离开,成全对祖国的爱,而季业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留下。
护士长还在一边劝一个执意离开的年轻士兵,那孩子不过才十七八,右手断了,几天前才到医院,可是现在他用还打着石膏的手拿着一份转院申请,执意要离开。
护士长看见季业,松了一口气,求助的看着他。那年轻士兵好像是认识他,目光鄙夷,拿着手里的申请走到他面前,“我是南京军区的,也是鹿长官手下的兵。鹿长官告诉我放心,他弟准能治好我,让我三个月以后还回去报道,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打死也不来这么个破医院,我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你倒好在这儿救日本人,那个日本人不知道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准备救了他,杀更多中国人吗?要我说,你也是个汉奸,就连鹿长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一家都是!”那士兵说完还不罢休,朝着季业吐了口唾沫,那张申请悠悠的飘到季业的鞋边。
季业闭了闭眼,心里忍不住要发笑,这是个国家大于一切的年代。只要报纸上寥寥几句话,就能煽动一大片的爱国青年,那时候的他也是吧,只是听说东京医学系可以找到办法救治这种病,就毅然决然的去了,经年之后,才知道,年轻的我们只有一腔热血,把一切看的太简单,有时候死反而是最容易的事,在这个年代,活着的人注定要背负更多。
就在年轻的士兵骂完不过喘息的功夫,大厅里突然闯入一大批的日本士兵,为首正是军装的萍子,她鼓着掌走进这空荡的大厅,高跟鞋和着清脆的掌声,在大厅里回荡。
“骂得真好,这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吧。季医生,我想也可以开始了吧,我答应你不伤害这里的病人,也不通知大佐,不过要是你再故意拖延,陪葬的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