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度带着疑问走后,这狭小的驿站里,只有他二人对峙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又到底是谁?”
“重要吗?大贝勒不是一向最信奉中庸之道,演了这么多年,骗过了所有人,却不敢告诉安平贝勒当年的真相吗?”
“真相……对,当年告发大哥的人,是我;上奏说他图谋不轨的人,也是我。那又如何呢?这东京城,再没有洪巴图鲁了,也没有人会关心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代善咄咄逼人道:“倒是你,纠着这些旧事不放,意欲为何?是谁派你来的,又指望你做什么?你又是从哪里知晓这一切的?”
她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说来可笑,她竟是在史料里看到的。当日图谋上告褚英罪行的一行人里,分明没有代善,但是她却在四百年后的史料中,看到了关于此事的记载,虽然是寥寥数语,她却赫然看到了代善的名字。原本她还有所怀疑,毕竟所谓史料,多少带有些后世人的粉饰。然而就在刚才,听到他亲口承认后,她终于是确定了。
可怜褚英,到最后还处处在为他这个亲弟弟着想,不惜身死,换得他的康庄大道,谁人知道……那个罪魁祸首,居然也是他。现在想来,恐怕连那时,褚英决定禁闭城门时,他也早就有所谋划,打算一举就揭发了褚英的谋逆之心,若不是她那时及时提醒褚英变了旗号,只怕……
“我不是谁,也没有目的……只是想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忏悔。”
代善又是仰天一笑。
“十年,我风雨无阻地来这里烧香祭拜,而你是谁,又在哪里?大哥的遗子们,诸如安平贝勒,能有今天,又是沾了谁的光?就连对自己的孩子,我也没有这么照顾过。所谓忏悔,是要跪在他坟头,嚎啕请罪吗?”代善步步紧逼过来,掐住她的下巴,怒不可遏道:“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海兰珠颤抖着声音道:“他生前,虽是在人前刚毅固执、狂妄自负。但其实他心里最记挂的却是血脉亲人,那个跟他一同出生入死的亲弟弟。当年,只要你说,你想坐那个太子之位,他一定会拱手给你的……”
“是你……”
代善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呵……难怪老八这样忙不迭地又娶了个科尔沁的福晋回来,原来是你。”
“是啊。多亏了褚英,我才能苟活着……”
他松开她,重新在长凳长坐下,“既然回来了,纠着往事,不肯放下,又是为何?”
她紧紧握着拳,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替他不值!事到如今,我终于是看清了,所谓言轻行浊,人面兽心,说得不过就是大贝勒了。”
从前她以为,这赫图阿拉城里,还有真正的兄弟手足之情。但看那□□哈赤和舒尔哈齐,褚英和代善,同样是一同打天下,出生入死的血脉至亲,又如何呢?到头来,都逃不过手足相残的命运。权利……真是个泯灭了人性的恶果。
“人面兽心?那你说说,这现世之下,到底有哪个是圣贤之人呢?汗王是圣人?却也手刃的兄弟骨肉;二贝勒是圣人?他却怀逆臣之心;三贝勒是圣人?可他亲手弑母……也对,你是个汉人。在你心里,只有老八是个正人君子,就算他做了再多龌龊之事,你也会选择视而不见。”
“可你以为老八比我高尚得到哪里去吗?是,他在朝堂上,在父汗、汉臣面前,的确是个正人君子,满口所谓崇尚汉学,善养汉民,可你却又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吗?你又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憎恨?”
代善瞳孔收紧,冷笑了一声,“你没见过,我却见过。”
“天命七年,收了广宁之后,我和老八去了义州。他一个人,杀了拒绝降顺的三千汉兵。怎样?你还敢继续听下去吗?”
海兰珠一言不发,听着代善一句句说着,却是从未见过的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说到最后,竟是声嘶力竭,目露衰色。这样的代善,竟是令她于心不忍再追诘下去。
彼此都沉寂了许久后,她才冷静下来。
“大贝勒大可不必这么歇斯底里。我没有目的,也没有仇恨,亦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垂目,哀叹一声,“无须担心,今日从大贝勒口中听到了这个答案,至此往后,这些前尘往事,我也会放下,不再去提,也不再纠葛。望大贝勒今后不要来寻我麻烦,我亦不会。”
“大哥生前,曾经同我说过这样一番话。他说,‘其实人生在世,又何罪之有呢?有罪的,大约是老天吧。他选错了姻缘谱,只有撒了个弥天大谎,来掩盖这一切。我们不过是这个错误的衍生物罢了,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活着,殚精竭虑,也得不到所念所求,爱不到吾爱之人,有何意义?’”
代善呢喃道:“如今你是如愿以偿,嫁给老八了,的确可以全身而退,没必要再牵扯进来……有时候,我的确是羡慕他。至少他能得一心人相守,而这凡间俗世,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难得偿所愿。”
“大贝勒忘了吗,乌尤黛已经死了。又何来得偿所愿之说呢?”
代善微滞了一会儿,才恍然,“原来……那位科尔沁的新福晋不是你。”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没那个福气。”
话已至此,她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恨了。她深深地又看了一眼面容沧桑的代善,是时候……该放下了。
她无言地走出了茶馆。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万丈霞光从云间洒落下来,潮湿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