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宣惠已经远远可以看到高大的城墙和城外零零散散的驿站茶馆。
裴敏中勒转马头,沿着水边继续骑行:“咱们不进城,直接从码头上船南下。”低头却看见宣惠身上穿的潞绸袄裙,便慢慢停了下来,吩咐裴戎真道:“你骑快些到前边码头旁的镇子上,到成衣铺里买几身合体的棉袍来。”
然后他对宣惠说道:“你这身素是够素了,只是潞绸太过贵价,走在路上难免引人注意。只能委屈你穿棉布,扮个男子……等到了金陵,再给你置办好衣裳,好不好?”
宣惠瞥了他一眼,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了,虽说我是没穿过棉布的,可都这个时候了,还挑衣裳不成?”
“是我自己过意不去。你跟了我,过得比在娘家时还糟糕,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宣惠听到“娘家”二字,心中怅然若失:“这世上能比我娘家还富贵的也没有几个吧?”
裴敏中自知失言,把缰绳攥在左手里,腾出来右手握住宣惠的手,温柔地说道:“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了……我已下定决心,助安王一臂之力,讨伐反贼,匡复大周。到那时用我的功勋为你增添荣光,可好?”
宣惠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多时,他们便看到裴戎真背着个大包袱在离码头不远的一棵柳树下等着。旌云借了裴敏中的大氅,几人将宣惠围在中间换了衣裳,沅湘等人也依次换过,这才牵着马登了船。
如今战事刚过,南下的船已没有那么拥挤,可也没有什么好船可以坐,单独包下一艘更是少见。为了不引人注目,裴敏中便选了这艘中等大小,十分常见的客船,一切务求稳妥。
折腾了一夜,众人都十分疲倦,等船开了之后,宣惠便带着旌云等人回了客舱休息。裴敏中和裴戎真佯装看运河风光,守护在门外。
小小的浪推着客船,有些轻微的摇摆,如同母亲哄小儿睡觉时的怀抱。宣惠蜷缩在被子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来到一处春光明媚的所在,花团锦簇,兰桂齐芳。潺潺溪水旁有一座八角亭子,亭子的檐下挂着几个风铃,一有微风吹过,风铃那悠长的声音就会响起。
宣惠看着这个地方,觉得陌生却又莫名地心安。她听到亭子里有盈盈笑语传来,便起了好奇心,提着裙摆拾级而上。一眼看过去,宣惠的眼泪却差点掉下来,原来亭子里坐的是元和帝与贤妃。
他二人一人调弄着琴弦,一人擦拭着紫笛,似是要合奏一曲。元和帝笑道:“我上次听你弹琴却还是宣惠小的时候,如今女儿都要嫁人了,才又弹给我听。今日得是我点曲子,方才能饶得过你。”
贤妃笑道:“明明我入宫时您亲口说的,若我抚琴必得您在身旁吹笛才好。这些年来您可有半刻空闲?”
元和帝放下擦紫笛的帕子,试着吹了两下,笑道:“对,不怪阿玉不弹琴给我听,该怪我少了时间陪阿玉。如今可好了,再没愁没怨了,只有我跟你。”
贤妃笑着点点头,问道:“敢问尊驾今日可要听什么曲子?”
元和帝笑道:“我最爱听‘想人生最苦别离’,我吹笛子,你来唱,可好?”
贤妃默默地念道:“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她抬头看着元和帝,皱眉道:“不好不好,这个意头着实不好。”
元和帝便说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个如何?”
贤妃抿唇道:“你怎么总是爱些这样伤怀的……”
话未说完,元和帝便吹奏起来,贤妃只得唱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
宣惠见惯了两人这样的恩爱情状,这时却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
她情不自禁便要走过去,旁边站着的那个面生的女官却冲她摆了摆手,说道:“虽是至亲,却已殊途。公主又何必打扰?人生苦,他们也已解脱,公主无需担忧。但请公主好生过以后的日子,帝妃二人便也放心了。”
宣惠看着满面笑意的父母,虽然近在咫尺,却远如隔世。她哭得肝肠寸断,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叫自己:“阿姝,阿姝,快醒过来……”
宣惠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裴敏中坐在床边,满面忧色地看着自己。她接了旌云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咽地说道:“我梦见了父皇和母妃,他们两个好生高兴,在一起弹唱……”
裴敏中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外面下雪了,你可在河上看过雪景?出来瞧瞧吧!”
宣惠点了点头,披了件外袍便随裴敏中走了出来。
此时天已经蒙蒙黑了,一丝风也没有,只有铺天盖地的雪如扯絮般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远处似是有几艘船同行,忽明忽暗的灯光透过密密的雪花,已变得十分朦胧。
某一间客舱里传出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荒腔走板,却正是那首《舟过吴江》。
宣惠扶着甲板边的栏杆,望着了无边际的水面,十分惆怅。梦境与现实混在一起,让她变得有些恍惚。
裴敏中将她裹在了自己的大氅里,在她的耳边低语道:“既是你看到先帝和贤妃娘娘过得愉悦,那就必定是这样的,你该高兴才对。先帝本性是个不爱做皇帝的人,却偏偏遇上了这天下第一等的苦差事。如今这样,可不就是脱离苦海么?”
“人总该往前看,总是回头,未免会错过太多前面的风光。我可是贤妃娘娘亲自挑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