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死死地握住陶杯,双眸微敛,额角青筋跳动。
一阵北风拂过西华居的小桥流水,自檐角一路掠至曲廊,风铎飒然有声,窗前的那株老桃树枝桠摇曳,刮擦着青墨色的瓦当,宛若低语悄吟,一路辗转至西次间微暗的房间里。
“换衣,去德晖堂。”钟氏搁下茶盏淡淡地道,往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丝君之事,如今倒好说了。
确实,何家比萧家更好,秦家若能攀附得上,也未必拿不到好处。
然而,秦家与何家之间,总有左家障目。
左思旷领功于上司,秦世芳邀宠于夫家,秦家能得到什么?除了白白花去的大笔钱财,约莫,能得一个“财多可欺”之名罢。
钟氏缓步踏过竹桥,微敛着眉眼,平淡悠然,一如往昔。
竹桥边种了几丛芍药,此时自无花盛时的艳景,憔悴枝叶、愁损花颜,似美人病容,徒惹些许怅然。
钟氏行不出数步,便停下了脚步。
秦彦梨裹着厚厚的麻衣,携了个白衣黛裙的小鬟,正亭亭立于竹子桥边,似观花,又像看水,眼波凝睇,很有几分清水芙蓉的风致。
“怎么出来了?你风寒未愈,还是回屋静养罢。”钟氏柔和的语声如春风,卷去了这满院的凄冷与寒凉。
“阿梨见过母亲。”秦彦梨像是微吃了一惊,疾忙移步上前行礼,起身时咳嗽了一声。
“我便说你还未好。”钟氏柔柔地嗔了一句,复又向两旁吩咐:“扶稳了三娘,莫要叫她滑进池中去。”
细到了精处的叮嘱,若不去看她眼中飞逝而过的冷意,只听声音,便是慈母爱护女子最温柔的叮咛。
秦彦梨微低的眉眼僵了一僵,尚未及说话,左右便已围上了人,却是两名极壮实的仆妇,两个人四只手齐齐而上,稳稳地架住了她,十分轻松地便将她带离了水畔。
“传我的话,三娘身子未好,不可再出屋,你们护紧些。再要让我见三娘站在这风口里,每个人自己去领五十大板。”钟氏一字一句地道,面上一无厉色,阿絮和阿柳却同时往后退了一小步。
“是。”西华居里响起整齐而沉闷的应答声,秦彦梨已经被裹进了西厢房,随后门帘落下,房门关紧,连窗子也关得不漏一条缝。
钟氏神色自若地继续往外走。
秦世芳倒真找了个好帮手。
方才秦彦梨若当着钟氏的面弄出些事来,也真能拖住她一阵子。
可是,这法子也未见得高明,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氏手上拿着秦府的大钱,几所窑厂的帐皆在她手上,就算太夫人同意与何家同办族学,这钱也要从钟氏手里出。
钟氏摩挲着袖边粗砺的麻线,心寒若冰。
这一回,她绝不会松口。
算计她的儿子,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能耐!
诚然,钟氏心底知晓,太夫人将大帐放在她手中,不是有多看中钟家,更不是偏爱她钟氏。
太夫人看中的,还是秦彦昭与秦彦直。
他们是钟氏所出的嫡子,亦是秦家未来可能的家主,秦家的所有一切皆是他们的,若是将窑厂交予林氏,秦彦昭或秦彦直接任家主之时,又如何顺利地将这一大笔钱财拿在手中?
而钟氏则不同。这在笔钱由母亲手中转给亲儿子,那是天经地意之事,钟氏也不会做手脚去害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说,秦彦梨这法子太笨。
拦得住钟氏一时,又能一直拖着她不成?只要她不松口,秦家哪里拿得出钱来帮何家办族学?
办一所族学,又要风光大办,又要名声响亮,那可是近万金的事,秦家便是豪富,这许多钱的出入,也是要好生思量一番的。
钟氏温婉的脸上冷意湛湛,似是被寒风吹透。
秦世芳这般贤妇,她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也无这样的机会。不过,做一个慈母,她自忖还是够格的。
至少比秦世芳这只不下蛋的母鸡要够格得多。
钟氏的面上便又有了一丝笑,一双眼睛却是冷得像冰。
然而,在敲开德晖堂的大门时,她眼底的冷意便已散尽,那一身斩衰随风拂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雅风致。
她缓步踏上那条洁白的十字甬路,仪态端淑,面容柔和,一如西华居那江南烟雨般的庭院,婉约中含着恬静,一派与世无争。
德晖堂的曲廊下,已有仆役在点烛,晕黄的柔光染在她的脸上,让她更显柔婉。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事?”太夫人显然没料到钟氏来得这样快,招呼她坐下时,眼中还有着几分讶然。
东院的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唯凭几上未及收拾的茶盏,尚余着些许热气。
钟氏姿态优雅地入了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此时正以手抚额,一旁的周妪上得前来,体贴地将隐囊换了个位置,让太夫人靠得更舒服些,随后便静静地退出了门外,阖上屋门,放下了重帘。
暮色渐浓,帘幕静静地垂着,没有一丝风。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一会高墙外的天色,神情微有些沉郁。
快要落雪了。
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人的心情格外压抑。
她的视线淡然扫过了正房。密合的门帘若一幕静湖,无波无澜,遮住了一切声音与景象。
她拂了拂裙摆,转首往耳室而去。
耳室的门半掩着,门帘却合得密实,垂地不动。
周妪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