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地图,至今一直还挂
天下的丞相。
他对这个价码很满意。
之后的时光里,庞籍为朝廷、为官家所花的心思,用殚思极虑、鞠躬尽瘁来形容也不为过。
官家亦唯他马是瞻。
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外戚的兵权,相当一部分都收到了官家与中书、门下的手中。
日后的史书,对这段往事大概会这样写——
“崇宁四年,骠骑大将军曹树奇称病,乞解兵权,帝从之,以散官就第,赏赉甚厚”。
“崇宁六年,镇国大将军王邈因承担西平府兵败之责,解兵权,处于闲官”。
“崇宁十年,辅国大将军高辅武以疾乞骸骨,致仕,还禄位于君”。
最多,也不过寥寥数笔。
但在这背后的,是如履薄冰,是荆棘载途。
是千钧一。
稍有不慎,官家与庞籍这对君臣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这其间的险象环生、波谲云诡,在事过境迁之后回想起来,依旧是不胜感慨。
此后,王家、曹家、高家、韩家都依旧有门生与子弟在军中、朝中任职,但已经无法如先帝那时一样左右朝局了。
崇宁十年时的庞籍,真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
他是官家最信赖的丞相。
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生如梦如幻。
似朝露,若白驹过隙。
蓦然回,忽而之间,十数载光阴已过。
——“少保,慎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天在鱼阜坡茶馆里,乐松最后的规劝,庞籍即便是午夜梦回之时,也不曾梦到过。
……
大约崇宁十一年,抑或是十二年时的某一天,他如常坐在马车里,经过青龙大街之时,忽而,马车停了下来。
“什么事情?”
庞籍问车夫。
“老爷,”车夫道:“前方的马车侧倾了。”
他闻言,掀起帘子,往车窗外一瞥。
街上烟雨迷蒙,微雨若雾,**了街道旁边红红的海棠,润湿了河畔绿绿的柳树。
前方的马车如车夫所言,许是右侧吃重太过,右边的轮子略有磨损,半边的车身都陷进了路旁的水沟了。
庞籍轻抬起眉毛,眼前一亮。
呵,好久不见这架马车了。
西南进贡的小叶紫檀,雕刻着精细花纹。
他第一次看到这辆马车的时候,它的色泽还是深橘红色的。如今,已经变得深紫如漆,醇厚而有质感。
先帝御赐的马车,曾几何时,这是吕夷简的身份象征。
不,如今依旧是。
庞籍心里既有得意,亦为曾经的对手感到心酸。
真正有身份的人,是不需要什么象征的。
就像他,即便坐在这半新不旧、其貌不扬的马车里,依旧是大宋最有权势的人。
他正要放下帘子,佯装不知情,给那人留个颜面。
却不料……
——“醇之!”
这声叫唤,既熟悉,也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把声音庞籍听了许多年了,他最宝贵的的青年到中年的时光,耳畔都充斥着这声音。
陌生,是因为吕夷简从不曾唤他“醇之”。
他想要挑刺的时候,会不怀好意地唤自己“庞大人”。
他辩驳不过自己的时候,会气着大喊:“庞籍你这个颠倒黑白、心怀不轨的奸妄之徒!”
他设计好陷阱,准备连珠炮地讽刺自己的时候,会说:“想必,状元郎有更好的计策?”
他在人后,大约会咬牙切齿地唤自己作“单州子”。
……
庞籍循着声音抬眼一看,一惊更甚。
吕夷简佝偻著背,倚住拐杖,在佣人的搀扶之下,勉强地缓缓移步前来。
龙钟似老翁。
若非对方是与自己斗了小半辈子的死对头,他简直都认不出来。
庞籍讶然,更暗暗纳罕——吕夷简不过比自己年长十岁而已。
都说权力让人变得年轻。
其实,是失去了权力会让人老得更快。
为了掩饰自己不礼貌的惊讶,他一边下车,一边转头吩咐车夫:“去,看看前面有没有要帮忙的。”
吕夷简朝他微微一点头:“醇之,多谢了。”
庞籍愣了愣,片刻,叹息道:“丞相从前都不曾唤晚辈的表字呢。”
“醇之倒是依旧唤我作‘丞相’。”
“已经习惯了。”
吕夷简笑了笑:“如今,你才是丞相啊。”
庞籍淡然地拱手:“承让了。”
道路旁的柳树微微随风雨摇曳。
空气沁凉清冽。
大概谁都没想过,向来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相视而笑的一刻,来得这样平静而不突兀。
“醇之。”
“嗯?”
“官家与先帝是不同的。”
吕夷简意味不明地来了这么一句。
庞籍莫名不解:“官家与先帝自然是不同的。”
“不,你还不懂我的意思。”
“吕相公不妨直言。”
然而,吕夷简只若有似无地咧了下嘴角,便不作声。
却在此时,他的另一个佣人小步跑来,告知马车已经修理好了。
“醇之,”吕夷简道:“告辞了。”
庞籍微蹙眉头,挽留道:“且慢,相公,你既是有话要与晚辈说,又何必欲说还休呢……”
吕夷简停了停脚步,回眸,笑得阴森,用极轻微的声音吐出二字:“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