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牧棠之与公孙仲谋相对而坐。
不多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牧棠之轻声道:“进来。”
一身黑红色衣着的徐北游推门而入,躬身施礼道:“辽王殿下,师父。”
辽王牧棠之今年不过是而立之年的年纪,年轻俊朗的相貌,可在心态上却更像是他面前坐着的垂暮老人,在这一点上,两人可以说颇有共通之处,一个扛着已经名存实亡的剑宗,一个背着摇摇欲坠的辽王府。不过公孙仲谋有几十年的阅历,大起大落之后造就了他的得失不惊的淡然心境,而牧棠之却只是个年轻人而已,没有公孙仲谋的经历和心境,反而是在这种压力之下变成了今日的阴郁辽王。
就连徐北游都能看出牧棠之眉宇间的那抹阴沉,可见这位辽王殿下的心思是如何之重,身上的担子是如何之重。
非是长寿之相啊。
牧棠之微微点头回应。
虽然没有刻意做出大人物们礼贤下士的风范,但实事求是而言,牧棠之并不让人讨厌,抛开辽王的身份,他无疑是个被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完美世家子,换个家世,他也许会是个执扇写fēng_liú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惜他生在了身不由己的王侯之家,父母早亡,他只能早早承担起这副足以压垮一般人的沉重担子。
不过有端木玉这位世家子的前车之鉴,让徐北游对这些世家高阀出身的同龄人心存忌惮,辽王这位世家子的佼佼者,更是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公孙仲谋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北游和即将结为盟友的辽王,徐北游是他定下的接班人,不指望他现在就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但是许多事情都要开始着手准备了,太多太多的关系脉络全部系于公孙仲谋一人身上,若是公孙仲谋不在了,这些关系脉络也就断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徐北游能顺利继承这张被他精心构筑了一辈子的大网,辽王是这张网的其中之一,让徐北游对付辽王,不现实,差距太大,权当作是一次历练,徐北游不是不识底层疾苦的世家子,他缺少的是这个上层世道的见识,这种东西,只是言传没用,还要身受才行。
公孙仲谋轻声笑道:“辽王,你们都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个世道,今天是我们这些老朽的,可明天就是你们的。”
牧棠之微笑不语,公孙仲谋这番意有所指的话,有些长辈说话的口吻,也许有些过了,但细细算下来,公孙仲谋与他母亲是一辈人,倒也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徐北游,虽然暂时看不出端倪,但能入得公孙仲谋的法眼,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公孙仲谋指了指徐北游,缓缓说道:“辽王和剑宗一起的路会很长很长,可是老朽我的路却不会太长了,以后再跟辽王殿下谈这些诛心之言的人,就是他了。”
牧棠之平静道:“公孙先生是在交代后事?”
公孙仲谋端坐在椅子上,笑了笑道:“一个人老了,就总是思量这些身后事情,你是世家走出来的,知道所谓世家高阀到底是怎么回事,寻常世家也好,还是皇室王侯也罢,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家字,做少爷的时候,等着老爷子给你铺路,做了老爷,再给自己儿子铺路,一辈又一辈就这么传下来,宗门也是如此,当年先师走得太早,剑宗凋零,我深受其苦,所以到了自己徒弟这儿,就不愿再让他走那么多弯路。”
牧棠之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深沉王府中养育出来的阴柔,“公孙先生,以你的修为而言,现在谈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公孙仲谋淡笑道:“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趁着我还活着,有什么不对的还能指正一二,免得日后酿成大错,追悔莫及。”
牧棠之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听说公孙先生与道门掌教是同庚同龄,更是少年伙伴,不过这心态可是截然不同。”
公孙仲谋不以为意道:“同龄不同命,他是奔着天上去的,我却只能往地下走了。”
徐北游面容平静,默然不语。
佛家言,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公孙仲谋这一生,经历了家族覆灭、兄长病死、夫妻别离,求不得心中所求,放不下那个剑宗。
诸般苦楚都受过。
也许在未来的不久,还会有一场怨憎会。
真是人生何其苦。
可话又说回来,正如亚圣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正因为这些起起落落,造就了今日的公孙仲谋,他不再是年轻时那个眼高于顶的世家公子,几乎白手起家,以一己之力抗衡道门和朝廷,硬是在这世间有了一块立足之地。
如今的公孙仲谋就算穿一件破旧的黑袍,也比身着蜀锦织锻的徐北游更像上位者,这是一股子岁月和世情磨练出来的势。
这场书房深谈一直持续到寅时,徐北游大多数时候只是旁听,并不插话。从书房出来后,师徒两人去了清涟居。
走过那条长长的黑廊时,公孙仲谋缓缓说道:“是不是觉得这条长廊有些蹊跷?这其实是个阵,当年的佛门三大士之一不空留下的,挺有意思,起初我想让你一起去书房,但是牧棠之不同意,所以我们两人就打了个赌,你若能走过这条长廊,牧棠之便同意你去书房,结果你也没给为师丢脸,让这位辽王殿下着实吃了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