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并没有责怪或是求饶的懊恼,而是很淡然很淡然地说道:“后来姬夏去和大河诸部会盟,再之后去了榆城,我因为生病不能去。躺着的那些天,照看我的是个女奴,就是咱们在附近山林里抓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姬夏和大河诸部会盟的时候,说亲族一体,可是大河诸部里还是有其余部族的奴隶;如果要算亲族,实际上附近山林里的人和咱们更亲更近,但她们一样被抓做奴隶。”
陈健更加不解,奇道:“你既然这样想,应该觉得我将她们不再视为奴隶而接纳为国人是对的啊?”
年轻人也奇道:“难道不是应该觉得亲族就是屎,不是同姓的就可以抓来当奴隶吗?除了自己和自己氏族的人,谁也不能相信才对!”
“那时候我在病中,不需要劳作,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我就在想,当初陨星部族或许和咱们更近,甚至可能在几百年前真的有同一个母亲,但是陨星部族依旧抓了附近的部族当奴隶,咱们又把陨星部族消灭了。”
“所以我就想,姬夏一定是错了,一定是冒充祖先的人在指引你。姬夏说咱们人少看不过来那么多奴隶,咱们可以杀啊!杀掉那些管不过来的,只留下能管过来的,杀绝那些其余氏族的人不就行了吗?”
陈健木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有些苦恼地说道:“你说的不是不对,你能这么想证明你的眼睛看的真的比别人稍远……就好比你本该是一株可以造船的大树,却偏偏变为了柴禾。你当初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年轻人摇摇头道:“我害怕,因为我知道姬夏你能说服我,所以我不会去问。我相信我想的那些才是对的,才是祖先的指引。”
陈健叹了口气,又给年轻人斟了一碗酒,年轻人接过喝下,也是长长地吐了口气。
“等到榆城变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更害怕了。不只是担心姬夏把那些逃奴变为了国人,更害怕计划统计司。”
“那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不是建起了作坊,让大家过得越发好了吗?”陈健更加不解,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
“姬夏,我跟着姬松去过大河诸部。他们没有铁、很少有铜,可是他们氏族过的生活和咱们不一样。他们可以用精美的玉,那是奴隶花了很久雕刻出来的;他们没有铁,但却可以靠人堆砌出精美的房屋石像……”
“可是姬夏,你和计划统计司会让一个奴隶花上几年的时间去雕刻一座石像、去打磨一块美玉吗?他们没有铜铁也可以做到,咱们弄出铜铁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只要有足够的奴隶,难道有什么做不到的吗?一耕牛一铁器,可以种出粮食;三十个奴隶拿着石头难道就种不出吗?”
“况且,大家都想吃一个梨,于是计划统计司安排人去摘梨;大家想吃鱼,于是安排人去捉鱼。”
“可是……假如我想要一首不一样的笛曲,我想要一件不一样的、华贵的丝绸衣服,这些计划统计司能做到吗?又比如我想要个枣子,计划统计司说枣林太远摘起来麻烦,附近有梨,其实梨子和枣子都是果子,都是甜的,你吃个梨子代替吧……”
“在大河诸部的时候,某个氏族的亲贵喜欢丝弦,有奴隶供他吃喝,他苦思了数年,终于弹出了一曲悦耳的曲子。放在咱们城邑可能吗?计划统计司能计划出一万张麦饼或是馍馍,但却计划不出这么一首曲子啊!”
“如果姬夏要说计划统计司让大家过好了,但我想说倘若没有计划统计司,把那些人都抓为奴隶,管不过来就杀掉,咱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啊,而起姬夏也不需要这么疲惫。”
“我想吃枣子,我只需要告诉奴隶,他就会去给我摘,而不是告诉我吃个梨子吧……”
陈健无奈地笑道:“那你干什么呢?只是躺在炕上?”
年轻人急忙摆摆手道:“不不不,不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啊!我想去地里劳作就去劳作,但不是因为我要吃饭所以劳作,这是不一样的啊!”
“我喜欢的……比如思考,比如想一些事,每天每天的想,从早到晚。想人是什么,氏族是什么,城邑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
“可是不行啊,没有奴隶,我只能去****不喜欢干的事。我喜欢干的事又变不出麦饼,所以我特别害怕计划统计司。
“因为这东西让人觉得只有弄出粮食铜铁才是劳作,而音律思考这些都不是劳作,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倘若咱们不会如姬夏说的思考,咱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我想,奴隶能做的事就不叫事,没有铁可以用更多的奴隶代替;而诸如思考这才叫事,这是一万个奴隶也做不到的。或者非要说是事的话,后者贵而前者贱。”
“我想了很久,忽然想到,倘若咱们管着很多的奴隶,而咱们氏族的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我想去地里劳作就去劳作,但不是因为我要吃饭所以劳作;我想思考什么事情就去思考,也不用担心没有饭吃。”
“这才是真正的人啊,不然咱们难道不就是个屈从与饥饿和寒冷的奴隶吗?只有不怕饿死不怕冻死有吃有穿,我才能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才能解开当初那只松鼠和姬夏带给我的疑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