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和慈宁宫一东一西,相距甚远。
她小产也不过将将一月,说来差不多也无碍了,只她忧思过重,底子还是虚的,因一路走过去,不免有些许吃力。
好容易才到得慈宁宫,过门时额角已是细汗隐隐。
琥珀扶着她,一路上倒希望她有个什么不适,借机也就不必去了,可期盼了一路,她到底是稳稳当当的过了慈宁宫门。
“小主随我来吧。”金嬷嬷一路引她去了后花园,此处富丽,与别处大不相同,曲径回廊,山林草木,悠远怡然,更有晨昏四季,花开不暇。不像是宫廷建筑,倒像是隐于山水之间的园林一般。
太后歇在含清斋,她到时已是华灯初上,延抄手游廊一路的宫灯点过去,到门口是两盏绘有龙凤呈祥的绢纱玻璃金丝楠木宫灯,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小主当心脚下。”
金嬷嬷一路将她引至了西屋门口,清了清嗓子回禀:“主子,李小主到了。”
里头太后招了招手,门边侍女即打了帘门请她进去。
甚是宽敞的一间屋子,里里外外的二三十人也不觉拥挤。
太后在南炕上坐着,下首坐着皇后,她走进去时,一屋子都是鸦鹊无声的,俱都悄悄的打量过来。
三年里没进一个的新人,原以为会一直等到中秋以后秀女入宫,不想竟有人占上了。
好样貌,好身段,能入得皇上的眼,不稀奇。
她走得缓慢,人到当中还没动静,皇后便提醒了一句:“答应,给太后千岁请安。”
她那里一顿,即敛祍跪了下去,口称:“民女李氏,叩请太后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民女,皇后心里一顿,才要替她遮掩,随着她叩头下去,却见那脑后一缕炸眼的束发,立时又是咯噔一下,正想法子补救之间,便听太后那里已是一声哼笑,似讥似讽的叫金嬷嬷,“你是眼花了不是,我叫你请答应李氏,你哪里找来了一个民女李氏?”
金嬷嬷唯道:“回主子千岁,这位就是答应李氏。”
“哦?”太后拖长了声音,打眼去看她,阴阳怪气的道:“倒是我眼睛不好使了,明明是有了位份的人,怎么瞧着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打扮?李氏,你抬起头来,与我解释解释……”
她黄花大闺女几个字说得刺耳,听在李明微耳朵里更是一根针似的扎人,狠捏着手指才得自持,蓦地却是一笑,起身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道:“回太后娘娘话,民女李氏,蒙皇上不弃晋作答应,只是民女,未曾受封。”
一语道出,四座皆惊。
满以为太后会出乎意料的雷霆震怒,太后却出乎意料的未曾发怒,只是沉下了脸,目光冷冽的扫向她:“你的意思是,皇帝封了你,你却不愿意。你要抗旨不尊?”
她应是,语气铿锵。
回天乏力,皇后心里默然摇头,深蹙着眉带了失望之色看她。
“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名?”太后略略眯了眼。
“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她轻轻吐口,声音浅淡,没有丝毫的惧色,太后笑了笑,却未达眼底,只扫了眼皇后,掸掸衣袖道:“皇后才跟我说了你是个谨小慎微的,我瞧着,你却是胆大到包天,是个不怕死的。”
她只扬着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而为人,自有节不可变。”
“是个有骨气的。”太后索性哼笑出声,撘着嬷嬷的手一步步走下去,直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天子尊严不可侵犯,天家却也并非不讲道理的。”
“你今日既闹到了我这里,我若仅仅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了你,没得叫人说咱们天家气量狭小,为难一个孤弱女流。且容你说说,你是因何抗旨不尊,又有何所求。”
太后会问询前因后果,李明微是始料未及的。她此来并非计划之中,只是她在殷陆离离去之后,几乎与世隔绝的在殿中关了整整一月,每日也就尽是些七想八想,先是悲恸欲绝,一心只求速死,可因着殷陆离,她忍过了,后来倒没有轻生的念头了,只是一颗心变得空空荡荡的,一无所托,再后来便诵经度日,却不知因何,反而积得一腔郁气难散。
她枉死的孩儿,若不是那人百般威逼,又岂会短命夭折。他比之蒙立更可恨,更可杀。
因她此来,说是找死也好,找事也好,总是豁出去了,漫无目的的去闹。要非说目的大约也有一个,那便是她有不自在,总要别人也不自在。
是以太后问及她有何所求时她心里头是茫然的,过了片刻才道:“陛下曾金口语言,允诺今科放榜替我择婿,纳我为妃,是为不信,此其一。”
“宣政二年,我父亲以贪墨之罪入狱,纵然罪有应得,纵然他是畏罪自尽,可我身为人女,却不得不忠不孝,侍奉于令我父亲间接丧命之人身侧,此其二。”
她近乎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只凭着本能开口,“我没于贱籍四年,乐户歌女,不啻沦落风尘,忝以为生,无颜为妃,此其三。”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翻到面上来讲,又令当别论,三条逐一列出,不可说不叫人心里发颤。
太后的脾气,容她说完都没有动静,连皇后都觉得吃惊,心口却悬着不敢放下,直到太后脸上若有若无的染了丝笑纹,“你是个清醒孩子,是我儿为难你了,你想求什么,但都说吧,我同皇帝说,叫他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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