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算起来,二叔公跟周大海兄弟已经出了五服,并不算是多亲近的长辈了。
但他解放前做了周氏族人二十多年的族长,解放后王腊梅又每年都回老家去给他拜年,跟他的关系算是比较亲近的。
二叔公穿着一套黑色土布棉衣,肩头和膝盖都打着补丁,针脚细密,干净整齐。腰上缠着一圈粗布腰带,背着一个瘪瘪的大布搭连。快六十岁的老人了,腰身挺拔,双目有神,坐在那里自然就带上了一股威严之气。
“大海家的,你这话是啥意思?”
王腊梅一改平日风风火火粗门大嗓的作风,规规矩矩地坐在二叔公下手边,尽量轻声细语地说话,“二叔,我真不知道这电报是怎么回事,我没发啥电报啊!”
让二叔公来拿粮?她拼死拼活地忙活,周家、王家两大家子二十多口人才勉强吃上糠菜团子,哪有粮食给别人?!
二叔公从搭连里掏出那张电报纸,拍到了王腊梅面前,“你看看,这还是个加急的!公社王干事大半夜敲门给送来的!我周秉贤现在不是族长了,可也不是要饭的!还能空口白牙来讹粮?!”
王腊梅不识字,也不去看那电报纸,虽然急得直搓手,可也学不来别的女人一着急就抹眼泪的作派,只能硬帮帮地否认:
“二叔,我是真不知道咋回事!家里就老大的粮食指标多点,一个月也只有四十二斤,可他得下井,那是一个闪失就要命的活计啊!谁也不敢动他那份粮。
剩下的都不下井,我一个月才二十一斤指标,老二也才三十斤,就这还得是粮店卖啥买啥,现在库底粮都买不着,都是糠皮子、地瓜干,每顿饭数着米粒儿下锅,也只能勉强对付个饿不死……”
二叔公拿着烟袋锅子梆梆梆地在桌子上磕着烟灰,强硬地打断了王腊梅的哭穷。
“大海家的,我听说这没城里户口,国家也不给发粮食,你们家人人有粮食指标都要饿死了,你妈他们那一大家子在城里这日子可咋过?”
王腊梅的底气更弱了,“二叔,我兄弟是咱矿上正式工人,一个月有四十二斤粮食指标呢,我大侄子也在矿上当五七工,一天有四毛六的工资,一家子俭省点花,也够了……”
二叔公吧哒吧哒地抽着烟袋,眉眼笼罩在一片青烟中,什么都没说,王腊梅说着说着,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五七工制度还没那么完善,够不够,四毛六,五七工是给矿上干边角活的,有活的时候无论啥活,一天就四毛六的工资,没活就在家待着,一分钱工资没有。
就这样,矿上那些没城里户口的家属还抢破脑袋地要去干。王锁柱干满一个月活也才十几块钱,挣得勉强够自己糊口,想养活老婆孩子根本不可能。
这话不用说出来,王腊梅明白,当过族长比一般农民有见识的二叔公也明白。
就算王腊梅狡辩,说娘家靠着兄弟和侄子能养活一大家子人,那他们家这么多人挣工资领供应粮,就更得有赢余了,刚才跟二叔公哭的穷就是假的了。
怎么说都是错,二叔公问那一句就把王腊梅拿捏住了。
周小安默默看着沉默下来的两个人,并没有急着解释电报的事,她心里有好多疑问,想多看看情况再说。
王腊梅和周大海结婚后不久,就随着周大海到沛州来当矿工了,跟老家的亲戚几年也见不了一次面,据周小安的记忆,和这些天她旁敲侧击地打听,解放前王腊梅几乎是不怎么跟老家的亲戚们来往的。
直到周大海矿难去世以后,王腊梅才忽然对二叔公一家热络起来,每年正月都会带着礼物回去看二叔公,年年风雨不误。
看现在的情形,王腊梅这样又臭又硬的直脾气,在二叔公面前竟然知道收敛和心虚,真是太不寻常了。
王腊梅不是旧社会无依无靠的可怜寡妇,丈夫去世后要依靠族里的接济才能活下去。周阅海按月寄钱,足够他们生活。
甚至周阅海跟老家都没什么联系,她连担心老家的族人在背后使坏都不必。
那她是心虚吗?因为把工作让给了娘家兄弟?因为用周阅海的钱养娘家人?
这都已成为事实,就是老家的亲戚看不惯,也阻止不了,她这样的暴躁脾气,可能只是为了心虚就忍耐这么多年吗?
没有任何威胁力的心虚,能约束她十多年?周小安不相信。
王腊梅戚戚艾艾地又跟二叔公解释了几句,二叔公一直抽着烟袋不发一言,有着长辈的威严,也有着牢牢把握住谈话主动权的笃定。
可明明他才是来要粮食的那个人,却没表现出一点求人的势弱。
周小安又看了一会儿,觉得看不出什么了,才开口,“二叔公,电报是我发的。”
王腊梅气得忘了顾忌二叔公在场,冲过去就要揍周小安,这回是真揍,平时她抬手给孩子一巴掌,在她看来也就算个轻轻喝斥的水平。
周小全赶紧扑上去拦住她,周小安毫不俱怕地扬起脸,“婶儿!我都让王老太打成这样了!你还想往哪打?你看看还有下手的地方吗?!”
王腊梅心虚地看了二叔公一眼,恶声恶气地骂周小安:“咋叫你姥呢?!你这个眼里没老人的白眼儿狼!”
周小安不跟她纠缠,转过去接着跟二叔公说话,“二叔公,电报是我发的,我听说咱老家要饿死人了,我小叔回来给了我十斤粮票,我换成三十斤红薯干,想给老家送去,可我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