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李斯并不想将全部真情对姚贾托出,不是疑虑姚贾,而是实在没有必要。大政重臣之间,只需主轴协同便了,无须追求琐细真实。如此庙堂法则,姚贾焉能理会不得?李斯说给姚贾的情势是:陛下临终之时,将遗诏交付与少皇子胡亥;赵高坚持说,陛下要将帝位传承给胡亥,因此请求李斯奉诏拥立胡亥;李斯没有亲见遗诏,只能据赵高所言,临机赞同了拥立胡亥;最终究竟如何,李斯欲与姚贾商议后再行定夺。末了。李斯特意坦然说明:“廷尉为九卿之首,贾兄与斯多年交谊,兄若不为,斯何为哉!”
“不见遗诏,此事终难服人也!”沉吟良久,姚贾只说了一句话。
李斯心下明白,姚贾已经认准了皇帝遗诏是要害,且显然没有相信李斯所说的未见遗诏之言。思忖之间。李斯岔开了话题,拍案慨然道:“自灭六国,我等竭尽心力创制文明新政,毕生心血尽在此矣!然则,终因种种纠缠,有所为,亦有所不能为也。譬如,秉持法治而以铁腕应对复辟暗潮事。若没有一班人无端干预,岂能使焚书令有名无实哉!岂能使坑儒铁案搅成****之嫌哉!而今陛下已去,若无强力衡平,那一班人定然会以《吕氏春秋》为本,大行宽政缓法之王道。其时也。山东复辟暗潮汹汹大起,天下臣民皆以先帝与你我为暴虐君臣,大秦文明新政安在哉!你我毕生心血安在哉!”
“如此说,丞相是要真心拥立胡亥了?”姚贾很有些惊讶。“至于遗诏究竟如何,丞相已经不想问了?”面对见事极快的一代能臣姚贾,李斯情知不能深瞒,否则便将失去这位最重要大臣的支持。片刻沉吟,李斯喟然一叹:“贾兄何其敏锐也!李斯两难,敢请贾兄教我。”李斯站了起来,向姚贾深深一躬。
“奉诏行事,天经地义。丞相何难?”姚贾连忙扶住了李斯。
“拥立胡亥,未见遗诏;拥立扶苏,秦政消散。不亦难哉!”
“如此说,陛下有遗诏?”姚贾仍然咬着轴心。
“有。残诏。”
“丞相亲见?”
“正是。”
“残诏?以陛下之才?”
“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李斯一字一顿地念着,停顿了。
“就此两句?”姚贾惊愕地期待着。
“此,天命也!”李斯喟然长叹泪光莹然。
“可是说,此诏有三残?”良久默然。姚贾断定李斯所言无虚。遂判案一般掰着指头道,“其一。给何人下诏,不明;其二,全部遗愿,未完;其三,未用印玺,不成正式。如此残诏,当真是千古未见也……”
“廷尉明断。”李斯拍案,“依据法度,此等诏书素来不发。”
“若依此诏,朝局将有三大变。”姚贾目光烁烁发亮,依旧惯常性地掰着指头,“其一,扶苏继位皇帝;其二,蒙恬掌天下兵权;其三,蒙毅执掌皇城政务……然则,丞相还是丞相,丞相倒是无须忧心也。”
“贾兄至明,何周旋于老夫哉!”李斯淡淡一笑,“蒙恬掌兵,一时计也,贾兄焉能不知?九原大军之中,尚有个武成侯王离。将兵大权交于王氏之后,领政相权交于蒙恬之手,廷尉重任交于蒙毅之手,如此转换,这残诏布局方算成矣!贾兄大才,可曾见过如此神异手笔:淡淡两句,厘定乾坤?”
“蒙毅?任廷尉?”姚贾脸色有些难堪。
“当年,蒙毅勘审赵高之时,陛下已经有此意了。”
“如此说,陛下善后,将我等老臣排除在外?”姚贾脸色更难堪了。
“此中玄机,各人体察也……”李斯淡淡一句,言犹未了却不说话了。
两人对坐,默然良久,谁也没有再说话。在李斯看来,对于颇具洞察之能的姚贾,到此为止足矣,至于本人如何抉择,用不着多说,更不宜说透。在姚贾看来,李斯已经将最轴心的情形真实,更将另一种庙堂架构清晰点出,到此为止足矣,用不着究诘背后细节。月上中天地时分,李斯站起来,一拱手默默地走了。姚贾没有留,也没有送,愣怔枯坐直到东方发白。
次日午后,姚贾刚刚醒来,便接到丞相府庶务舍人送来的一卷官书,敦请姚贾搬到廷尉别署。姚贾立即注意到,官书是以“丞相兼领皇帝大巡狩总事李斯”的名义正式送达的书令。也就是说,这是一件公事,姚贾将从李斯的私行隐秘安置中走出来,正式入住甘泉宫特设的九卿别署庭院。显然,此举含意很是清楚。姚贾只要住进廷尉别署,处置皇帝丧葬的大政公事便要开始了。依着当时地浩浩战国遗风,姚贾有两个显然地选择:一则是以未奉正令而来为由,立即返回咸阳待命,并不会开罪于李斯;一则是将密行化作公务,立即入住廷尉别署而开始公事,亦属正常。也就是说,姚贾愿否与李斯携手。这是第一个实际而又不着痕迹的轻微试探。姚贾立即意会了,李斯这个试探很是大度,也很是老到,既给了姚贾充分的抉择自由,又向姚贾透露出一种隐隐的意图——后续大业,李斯并不强求于任何人,志同则留,志不同则去。
“好。搬过去再用饭。”散发未冠的姚贾淡淡应了一句。
搬入幽静宽敞的山泉庭院。姚贾从隐秘行径的些许郁闷中摆脱出来,心绪大见好转。用过午膳,姚贾在山泉林下漫步良久,暮色降临方才回到庭院。姚贾预料,夜来李斯必有大事会商。晚汤后便正式着了冠带,在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