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平户岛,杨长帆与一儿一女靠在沙滩上,讲述着海外的故事,从东番到马尼拉,从弗朗机到吕宋。
这些故事很有趣,但两个小孩子未必听得懂。
“爹,讲讲爷爷奶奶吧。”杨必归突然望向西南方向,“娘说爷爷奶奶不愿随爹出海,是真的么?”
“是了。”杨长帆笑道,“咱们的祖国,大多数人都不愿出海。”
“为什么呢?”
杨长帆想了片刻才说道:“就好像猴子只愿呆在林子里。”
“这个我知道!”杨乐手里摆弄着梵婀玲道,“猴子出了林子,就没有树好躲了,碰到狮子老虎就要被吃掉了。”
杨必归皱眉问道:“可爹出海,也没有被吃掉啊?”
杨长帆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道:“如果猴子在林子里,那么猴子永远是猴子,只有出了林子,见识到山川湖泊,学会了种田捕猎,使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战胜狮子老虎。”
杨必归若有所思,杨乐则是满脸疑惑,杨长帆终究与他们聚少离多,没太多时间传授基本的自然科学概念,对于这席有些进化论概念的言论,实在难以理解。
“不说这个了。”杨长帆摆了摆手,“爹在的时候,你们陪爹多玩玩是可以的,爹马上又要走了,你们可要勤读书。”
“那我就要问问爹了。”杨必归不屑道,“苏先生教的那些东西,爹可懂?”
“略懂。”
“苏先让要我背《论语》,说全天下读书的,都要把这个背得滚瓜烂熟。既然这样,爹给我背一段。”
“学而时习之……”杨长帆刚背了几个字就已经哑口了。
“爹都不会!我不背!”
“你小子!”杨长帆又气又恼,抬手威慑。
杨必归却是丝毫不让:“爹讲理讲不过就动手!我告诉娘去!”
“哥!”杨乐紧张地抓住杨必归的胳膊,“快跟爹认错……”
“我没错。”杨必归依然坚挺。
杨长帆气得挠头,真想一巴掌抡过去。
可他还是没有,因为他小时候好像也有过杨必归这样的情绪和言论,当时就被一巴掌抡回来了。不仅是那辈子的爹,这辈子的爹杨寿全不是也同样如此么?用尽浑身解数威胁杨长帆不要与军户结交,要先读书再做事。
这些,都是父辈一生的经验,他们没有足够的精力、耐力、智慧与时间让孩子充分理解,不得不选取了一种更直接的方式。
此时,杨长帆才真正理解了这两位父亲,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抽这一嘴巴。
成年人有很多事要去做,很多东西要去想,没有精力,也没有耐性去一点一点教小孩子,只会抛来一个结果,你去信奉,去遵守便是了。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棍棒之下出孝子,用高效简洁的暴力手段去教育。
可杨长帆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自己南征北战,一年之中甚至连一个月陪孩子的时间都没有,这已经是失职了,如果连这么一点点耐性都没有,只知道用暴力去教育,他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某种意义上说,坚决高效的棍棒教育也不是完全错误的,但毫无疑问,这会伤害到孩子,绝非是面上的伤痕或者一时的疼痛,而是更深邃的东西——
自主,自信。
在这样的教育下,孩子不敢顶撞,怕会挨打。
不敢有反抗,颠覆的思维,怕会挨骂。
不敢质疑权威,不敢客观自主,怕会……
久而久之,这样形成的性格与科举考试范围的书经融为一体,铸就了如今大明的这一代儒生。
猴子永远不要出林子,很危险,会挨打。
那怎么办?
在林子里抢吧,抢果子,抢树。
注意!只能跟自己地位相当的猴子抢!千万不要动那些猴王猴头,会挨打!
顺着猴王规定的那颗往上爬,也许有一天,你也能成为猴头!
努力成为猴头,抢到更多的东西,生更多的猴子,将这套生存的哲学传承下去!
汪直,本已是一只出了林子的猴子,而且是一只足够强大的猴子,只可惜,脑海中的某些印记已经根深蒂固,外面的世界再美好,也不如回到林子里,霸上一片树,让其它猴子顶礼膜拜更美。
但汪直也是伟大的,他回林子的条件就是,开放林子的出口,让想出去的猴子,可以自由出去。
怎奈,这一个个机缘,一个个有主见的猴子,都被埋没在了猴林之中,直到洪水猛兽冲到林子的那一天。
杨长帆最后还是放下了手,轻轻一叹。
这下杨必归反倒慌了,本来他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这巴掌没扇下来,反而皮痒痒。
杨长帆选择和谈:“必归,你是讨厌读书,还是讨厌读无用的书?”
“当然是讨厌读无用的书!”
“那你怎么知道《论语》就是无用的呢?”
“因为爹没有读啊!”
杨长帆啼笑皆非,孩子的话看似毫无逻辑,又好像是遵循了最强大的逻辑。
杨必归眨着眼睛问道:“爹如果读过《论语》,会比现在更厉害么?”
杨长帆诚然道:“爹也不知道。”
“还有爹不知道的事?”
杨长帆指向沙滩上的小提琴:“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比如爹就不知道该怎么演奏梵婀玲。”
“我知道!”杨乐一笑,拿起小提琴和琴弓,用不伦不类的姿势像模像样横拉了两下,音色堪比二胡,杨乐自己也知道难听,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