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必把话说得过于明白,高澄自己也知道,他无疑是搅动了邺城这原本看似平静的一池碧波。而他自己也的确是又一次成了正式辅政之后的众矢之的。若要显其平静镇定,大将军出宫后就该回府闭门谢客,而不是出城远涉郊野,直到夜色降临还不归。
“长猷兄,我不听汝之言,甚是后悔。当时就该杀了宇文黑獭那个竖子,以免了日后事端。”高澄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他头上还戴着颇有份量的三梁进贤冠,身上的绛纱袍上全是酒渍。可能真的是累了,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几步,完全很不顾体统地席地而坐。并且对陈元康以手示意,让他也坐下。
陈元康看他仰首看着他也很累,便也坐下来。一边道,“世子也不必着急,总还有机会。不过臣觉得宇文黑獭不会就此罢休。世子今日确是急了些。”陈元康没有深劝,他已经看出来高澄有悔意了。
高澄是有悔意。不是后悔今日把济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下狱,是后悔行事没有按自己的节奏,事前一点准备没有,太仓促,太冲动,所以才至于今日在昭台观的大殿里以一人对危局。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成熟老练。
“这事是只能进不能退了。”高澄知道若是这个时候败下阵来,以后再想治贪腐就更是难上加难。不治贪腐哪儿来的军资,哪儿来的兵源?什么都没有怎么和宇文泰再战?
“只进不退也不妨缓缓而行,不必过急。想必老臣们会去找高王告状,若是高王不得已训斥大将军,大将军就先忍忍,私底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想必老臣们气顺了,又有高王镇着,肯定是拗不过大将军的。”陈元康的意思是让高澄表面上态度不妨好一些,但实际该下狱的下狱,该解职的解职,家产该抄没的抄没。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对一人例外。谁不是高王的勋旧故人?
“长猷兄也觉得我镇不住这些老臣?必得要父王帮我?”高澄有些气馁,或许所谓的大将军之威不过是一些虚浮的泡沫,很容易幻灭。今日昭台观大殿里的情境,他一人对群臣的场面,让他刻骨铭心。
不过是借以发泄一下内心的郁闷,高澄很快便把思绪又转了回来。“长猷兄所言极是。黑獭必定不会罢休,若是朝堂上先乱起来,别说灭西寇,先就自杀自灭了。”
这话听起来不吉利,陈元康换了个话题。“吐谷浑欲与我结好,但潼关战端一起,南梁和柔然就按捺不住了,趁隙屡屡犯边。柔然的朔方郡公阿那瑰和宇文黑獭议定了和亲的事,宇文黑獭废了乙弗氏欲迎立阿那瑰之女,柔然便趁着此次交战出兵占了三堆城。看起来像是为了给黑獭助一臂之力,其实世子一看便知,这是趁隙自谋利也。”
“阿那瑰要是喜欢和亲,宇文黑獭能做到,吾等也能做到。”高澄受了启发,“不妨在这上面动动脑筋。再战时,若东、西都是亲眷,只要阿那瑰谁都不帮足矣。想要什么明里说便是,何必这么偷鸡摸狗的?”高澄很看不上阿那瑰这种作派,出语也粗俗起来。其实他明白,阿那瑰已经是谁都没帮,不过是惹乱子、捡便宜而已。
“只是阿那瑰不似吐谷浑,主上立吐谷浑公主为容华,吐谷浑就已经知足。阿那瑰的女儿给元宝炬做皇后,阿那瑰犹嫌不足。臣实在想不出若是大将军想和柔然联姻,该如何联法才妥当?”陈元康的心思比较缜密。这个妥当要让阿那瑰满意,又要合适。
“做皇后还嫌不足,那他想把女儿嫁给谁?”高澄既有点惊讶,又觉得好笑。
陈元康看他终于展颜一笑,便也不在意陪世子闲聊几句。也笑道,“朔方郡公阿那瑰和柔然世子秃突佳原本是想把公主嫁给出帝为后,谁知道出帝驾崩。黑獭立了元宝炬,秃突佳觉得皇帝是黑獭立的,必定不如黑獭有权威,当面向黑獭提出,要把公主嫁给丞相。”陈元康也是性情中人,忍不住大笑。
高澄听了也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样的秘闻此刻在他心里颇能缓解情绪。
“黑獭难道不愿意吗?”笑够了问道。
“秃突佳要黑獭废了长公主,娶他妹妹为嫡妻。”陈元康微笑道。
这柔然部把和亲算计得这么清楚明白,又如此霸道,一来就是要做皇后,做正妻,还真是让人受不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澄忽然想,若是梁使在邺时,他娶溧阳公主为妾室,她会答应吗?又想到在蒲坂舜帝陵冢前宇文泰明白表示出对羊舜华的痴心……这些都让他觉得有一点空洞洞的爽然若失。
陈元康看高澄慢慢收了笑,有点心不在焉,便问道,“天晚了,世子也该回去了。就让臣护卫世子回府可好?”
高澄忽然心里一跳,断然拒绝道,“你先回去便是。这几日邺城怕是平静不下来了。”
陈元康退去,崔季舒又上来了。他一直守在下面,想必陈元康来也是和世子谈今日昭台观大殿里的事。他心里想的更深一点。惩贪渎,这事其实说大就大,也可以说小就小。可以雷声大,雨点小。也可以没雷声,雨点大。但看世子今日的做派,像是真的。既然已经拿自己姑父、太傅尉景惩治了给人看,那勋旧们必然心中惶惶。去和高王告状那是一定的,就是尉景妻子高夫人也不会罢休。若是高王撑得住还好。若是高王都撑不住了,那会是什么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