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看到那一根纤细的食指放在那张血盆大口上,汪孚林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更纳闷的是叶钧耀是否知道这屏风后头还有一位的存在。可这会儿,那位叶县尊已经开口吩咐人进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与人分享这四扇屏风后头的躲藏空间。随眼一瞥那翡翠色纱衫,鸭卵青的湘裙,他觉得这不太可能是官廨中哪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很有可能是让婢女和金宝给自己捎了几次话,又送了他一套《徽州府志》的叶小姐。
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了那一次带着金宝走在县后街上的那次偶遇。那时候那一乘青绸小轿也是如此,本以为兴许是一次值得纪念的惊鸿一瞥,结果却是吓了一跳的经历。而同时跃上心头的,还有程大公子那心有余悸的讲述,以至于他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难不成程乃轩的未婚妻便是叶小姐?不对啊,程老爷常年在外行商,叶县尊却是年初刚上任,这要说婚约似乎不太可能。而且以叶小姐的脾气性格来看,就算偶尔恶作剧,也不至于做出恶犬追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
“堂尊,昨日英雄宴上我歙县生员威名远扬,五县宵小则折戟而归,正是趁胜追击的时候,帅嘉谟已经忍不住了,他一力要再去徽州府陈告。如果徽州府继续和稀泥,他说要去南直隶都院,向巡按御史刘爷继续陈情,还不行就去京城敲登闻鼓!”
因为身边有人,汪孚林不禁微微分神,此刻耳畔陡然钻进这么几句话,他登时大吃一惊。他本能地侧头往身旁看了一眼,奈何那张鬼脸将疑似叶小姐的女子头脸遮得严严实实,他除非有透视眼,否则根本看不出她是个什么表情。
汪孚林都吓了一跳,直面四人的叶县尊就更加震惊了。他顾不得一县之主的威严,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说道:“做事情总得循序渐进,他怎敢如此!”
刚刚率先说话的是赵五爷,这时候,却是刘会接过了话茬:“堂尊,不是那帅嘉谟狂妄大胆,而是我歙县夏税丝绢积弊太久,民众因此受苦多年,嘉靖年间便有人提出,奈何最终首倡者死得不明不白,事情也就没了下文,如今终于又有义士肯为歙县百姓张目,下头自然群情汹涌。据说,今年分配到各粮区的应交夏税,以及摊派下来的各色岁办岁贡军费等等,已经有不少地方叫苦连天,只怕八月未必能够完税。”
尽管明初对于夏税秋粮的解运全都有严格要求,交不齐就从粮长到府县主司一层层处置,但到现在这年头,交不齐的年份已经越来越多了。究其根本,不在于作为赋税正项的夏税秋粮,而在于摊派下来的军费以及岁办。这是汪孚林在之前看完那套《徽州府志》后最大的感受。哪怕加上那一批数额庞大的夏税丝绢,再加上那些麦子茶叶,这正项赋税才多少钱?可岁办加上军费常常就有数千两,碰到什么藩王就藩等破事还要再加,所谓轻税简直是笑话!
可叶县尊却不会这么看。这年头的州县主司考核第一条是什么?交税!现在交税的原则是,岁办岁贡和军费一定不能拖欠,夏税秋粮可以稍稍拖一拖,可问题是,交不齐夏税秋粮,考评上不去,升官就别想,不被撸掉就不错了!所以,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足冰冷,可一想到回头自己治下竟然有人跑到南京去陈告,又或者去京城敲登闻鼓,他就更坐立不安了。
见叶钧耀没说话,承发房的张旻便开口道:“我等不敢凌迫堂尊,只是其余五县咄咄逼人的态度,堂尊也已经看到了。不说别的,汪小相公就一再被人当成靶子似的反复算计,而堂尊自己也两次被人泼了脏水。”
屏风后头,汪孚林已经听出了这些家伙的言下之意。那就是与其一次次被动挨打,不如赶紧发起反击!他忍不住摩挲着下巴沉吟,可旋即就觉得胳膊肘仿佛撞到了什么,侧头一看,他方才发现自己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赶紧歉意地点头笑了笑,可当看到鬼面女子冲着自己摇了摇手,又指了指外头时,他只觉一股淡淡馨香传入鼻间,突然觉得今天这遭遇实在是奇妙极了。
果然,被张旻这样一说,叶钧耀的怒气立刻起来了。他好端端的一县之主,居然被人污蔑县试的时候给汪孚林高名次是早有默契的作弊,而后又被赵思成这个奸吏用账面亏空,威胁提高摊派公费的水平,甚至在上任之初竟然还被前任县令房寰给坑了一把,这都叫什么事!本来已经坐了下去的他一巴掌重重拍在书桌上,竟是再次站起身来。
“简直是岂有此理!”
对于叶县尊的业务水平,汪孚林已经深有领教了。此刻听到这一声怒喝,他登时心道不好。尽管刘会和赵五爷都是他推荐给叶钧耀的,站队选阵营也是他的建议,但他的目的不在于别人想的谋福减负,而在于分清敌我,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弄清楚很多情况。但现在一套徽州府志啃完,他已经有些头绪了,早就打算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被别人带得团团转。而且,要是这会儿叶钧耀被人撺掇入了彀中,回头觉察不对,岂非都是他的错?
可这会儿他该怎么办?躲在屏风后头的他难道要重重咳嗽一声,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出去?虽说他这些天把声势造得不错,可这种具体事务上突然跳出来,只怕叶钧耀就要有想法了!
汪孚林还在艰难地做着选择,这时候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是,一旁的鬼面女连连推搡了自己好几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