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极缓地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喉间厚重的呓语,呼吸都带着陈腐的味道。
许平君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直觉告诉她,今日的客,与昨天不同。
果然,推门而入的,并不是昨天一道闲说的婆嫂们。
倒真真是个老婆婆了。
老人家像走进了自家的院子,半点不觉不适应,她手拄一支拐,不断地探前去碰碰戳戳,戳着石块挡路,她又绕了过去……手脚还挺麻利。
许平君因不明来人是谁,只当老婆婆走错了地儿,因说:“婆婆,您找谁?”
那老婆婆不说话,当是没听见,又摸摸索索往她这边来。
“婆婆?”许平君满脸狐疑。
待那老人家走过来,踩了石阶了,她很灵活地屈身/下腰,抬脚跨过一阶,再拿拐子往更上一阶戳去,再抬另一只脚……便这么上了庑廊。
许平君放下手里活计,迎上去:“老婆婆,你找错了家,……家往哪儿住呢?我带您去。”
老婆婆这才有了反应,却也并不退,只摆摆手,那意思好似在说:“找不错家,不劳你烦。”
许平君得近看她,这才看清了老人家的眉目。她是极老了,额上的皱纹耷拉在一处,半点无生机的样子;已经皱缩成一团的脸,处处散点着老人斑;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就像秋天里树上折下的一根枯枝似的……
但那张脸,仍能见轮廓。眉是眉,眼是眼,单那个型儿,便是好看的模样。许平君深想,年轻时,这老婆婆许也是个美人儿……
可岁月不饶人吶。美人老去,徒教人伤感了。
老婆婆像是走进了自家似的,半点不客气,也不理许平君,绕过了她便往杌子上坐了下来。
这老人家倒是挺喜欢小孩儿的样子,见了摇篮里熟睡的小婴儿,竟“咯咯”地逗起孩子来了。
这回不等平君再问,老人家便自个儿给搭了腔:“这娃眉眼长得多好!啧啧……这三庭五眼,可是奇人之貌啊!这娃生父可了不得!啧啧……”
许平君只当老人家说疯话,便接茬道:“多谢贵人之言,愿奭儿平安健康长大,可是我这个当娘的最大福分了。”
老婆婆终于觑了许平君一眼,道:“你的愿想,可不定能实现。”
许平君一急,心说这是甚么兆头呢?怎突兀地家里忽闯来个素未谋面的婆婆,又突兀地……这婆婆说话还不好听,她的愿想不就是孩儿能康健长大成人么,这都难实现?
老婆婆不顾她瞎想,又说道:“大行皇帝自小深宫里养大,贵胄天成,你瞧他长好了么?呵呵,长成了个枯尾草!成日里病怏怏的,这会儿可不是说没就没了么……唉……”
这老婆婆也真不怕丢命,竟敢在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时,便胡乱编排。许平君心有戚戚。却在抬头的那一刹,瞥见老婆婆眼底有泪意……
那种伤心,凭嘴上怎胡乱说,也是遮掩不过的。
许平君忽然觉得心一颤。
她并不知这老婆婆是怎样的人物,但却隐隐有感,这老婆婆心底是凄哀的。
她便也不赶人了,又拿回了活计,坐老婆婆对面,裁起了鞋样子。
老婆婆再不掩饰,忽地便抹起眼泪来。
许平君没防原先瞧着冷面儿的老婆婆会在她面前这般,因此也觉伤心,便问道:“老人家,你有何处伤心事?不妨与我说一说,我或能与你排解排解。”
老婆婆看了看她,好似正在确认眼前这人可否信任。过好一会儿,才向许平君说道:“活到我这把岁数,甚么伤心事没碰过啦?可我还有一桩事儿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跨不过的……”
“何事呢?”许平君趋前拍了拍老人家的背,安慰道:“遇着伤心事,找人说说,排遣一下,或便好了。”
老人家微一犹豫,哽着声道:“怎会好吶?老身前遭刚遇一厄事……老身这把年纪了,前几日……前几日却……”老婆婆沉叹一声,方才缓道:“这么多年与老身相依为命的幼弟……前几日却不幸身故了!幼弟敏慧伶俐,又怀柔仁爱,你说吶,老天为何偏偏要夺去他的性命?呜呜……”
老人家低着头,当真呛了一把眼泪。
许平君心思着,老人家这么一把年纪了,她口中的“幼弟”再年幼,想也有些岁数了,人世多舛,若遇困厄,老天不厚待,这把岁数的人想要长寿,也是极难的。因宽慰老人家道:“老人家莫伤心,人生一世,哪能十全十美吶?想来老人家之幼弟亦是享过福的,有寿又有福,人世走一遭,也算不亏了。”
谁料老婆婆听了她这番话,不觉安慰,反嚎啕大哭起来:“……甚么寿与福哦!他是个操心的命,有没有福的且另说,这‘寿’一字他是万万没沾到的!小妇人,你当老身幼弟有多老?他不过……不过长你几岁罢了!”
“竟这么年轻么?”许平君大惊,因知自己失言了,一时不知要如何安慰才好。
“是这么年轻,”老婆婆叹息道,“若不然呢,老身怎会悲伤欲绝?他若是在颐养天年的岁数去了,亦算享有过了,老天的安排,老身阻不了,亦能接受。”
原是盛年而去,这换任何一个人,都是接受不了的,难怪老人家这么伤心呢。
许平君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听这悲伤的故事,不觉也跟着悲伤了起来。
这俩人对坐相哭,也不知坐了多久,摇篮里的婴儿忽也跟着哭了起来。
“想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