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高微静静躺在床上,目光穿过床帐,穿过承尘,穿过身处的屋子,远远的投到那夜的断崖之上。
她能看到自己,衣衫褴褛,手脚破皮流血,一路喘息的向山上爬去,一直爬到断崖边。脚下是碎石沙砾,布鞋早已磨破,几颗砂子钻到鞋子里,走一步就蹭得脚心嫩皮钻心的疼。
但她不能停下来倒掉鞋子里的砂子再走,她那时已经看到了姑姑。
姑姑就在高微前方,站在断崖上,还是高微所熟悉的身姿,腰背挺直,颈脖微抬,尽管生计艰辛,又饱受流言困扰,但在她身上却无一丝一毫卑微怯弱之气。
高微看到自己向姑姑跑去,跑得那么快,脚不沾地的快,她心里喊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姑姑看见了她,微转过身,向她伸出手来,而就在这一刻,明亮的白光从姑姑体内发出,将她映成了一个水晶般剔透的玻璃人儿。
高微看着奔跑的自己,她知道自己赶不上了,再快都一样,就差那么一点儿,姑姑变得透明的手指,闪着微光,消散在夜色之中。
第一千次,高微看着自己,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重重的摔倒在砾石沙地上。
我救不了姑姑,我跑得太慢了。高微这样对自己说,那夜的情景在她眼前一再闪回,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摔倒在地,抬头看到阴暗低沉的浓云被一道白光刺破,云洞的边缘气浪卷曲翻滚,而从云洞中望去,却是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奇景。
姑姑去了那边吗?
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究竟什么是“那边”,其实很难理解和领会。但高微知道什么是死亡,她偷窥过死者枯槁平静的面容,她跟在下葬队伍后看到了葬礼的全过程,她听到过泥土撒在棺材上的声音,当圆圆的坟冢被堆好,墓碑树立起来时,即使一个十岁的孩子也会明白什么是入土为安。
而姑姑,在她眼前,从一个活生生的人,顷刻间化作虚无,这种惶恐和困惑,甚至压过了失去至亲的悲恸。
高微茫然的看着眼前只有她才能看到的画面,她心中好像被生生挖去了一块,留下大片的空虚,和隐隐的钝痛。
钱掌柜冲进高微的屋子,厉声喊道:“阿微,洪水来了,快跟我走!”说话间,浑浊的水已涌入屋子,淹没了床腿。
见孩子毫无动静,钱掌柜上前一把拉起高微,扛在肩头,此时水已齐腰深,他蹚着水,扛着孩子,慌忙冲向屋外。
等到了院子里,浑浊的,夹杂着泥沙土石的洪流已漫到人胸前,钱掌柜一边踩水,一边将孩子的头推高。
镇子里哭爹喊娘,尖叫嚎哭的人声不绝于耳,有人爬上屋顶躲避,有的母亲将襁褓高高举过头顶,恐慌和绝望如侵袭而来的洪水般,席卷了整个小镇。
“掌柜!”丹砂正处在少年变声的时期,声音沙哑,“快过来!这边!”他爬到一棵大树上,焦急的向扛着高微的钱掌柜招手。
这时,水位已涨到钱掌柜下巴,他两手将高微举起,艰难的在洪水激流中跋涉,试图蹚到丹砂栖身的大树那里。
那棵树离他们不过数丈远,平时不过几步之距,而灰黄浑浊的水流却将这短短的距离变成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浪接一浪的洪水涌来,钱掌柜奋力踩水,他略通水性,但洪水中夹杂了大量的杂物,泥沙俱下,激流湍急,他被水流冲得几乎站不住脚,双腿似有千斤重,半天才挪了一半路程。
远处传来隆隆的水声,水势凶猛,山石崩裂,水中挟裹着不仅有泥沙,还有大石和上游冲来的树枝断木,这一波洪峰声势更为惊人。
眼见巨浪涌来,钱掌柜一咬牙,也不顾身在水中,无处借力,振起双臂,猛然发力,将手中的孩子向丹砂抛去,随之他重心不稳,向后仰倒,在水中弹了一下,旋即没顶。
丹砂见钱掌柜将孩子掷过来,也不顾许多,只双腿夹住树干,半身前倾,双手伸出,要去接住高微。
他手指碰到了孩子的衣服,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高微身在半空,仰头看到少年焦灼的面孔,丹砂伸出的双手,在她眼里和姑姑的手重合在一起,她如梦初醒,茫然的双眼这才回复一丝清明。
孩子伸出手,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努力伸长手臂,女孩稚嫩的手指碰到了少年的手指,然后紧紧扣住。
丹砂本来心中黯然,突然手上一沉,他本能的抓紧,随即用力上拉。他虽未成年,却有一把力气,高微被他一拽,只觉得双臂都要脱臼了,却顾不上呼痛,顺着他的力道蜷起身体,尽量离越来越高的水面再远一点。
而这时轰轰隆隆的水声如龙吼一般,越来越近,高微循声看去,只见一道数丈高的巨浪由远而近正向他们所在之地袭来,所到之处树木催折,房屋崩塌,尽随洪流。
高微看了一眼倒挂在树上,脸憋得通红的少年,大声喊道:“放手!你快放手!”她的声音淹没在隆隆水声中,而那道巨浪遮天蔽日,挟着无数足以致命的滚石巨木,向他们当头拍下。
轰的一声,巨浪已至,大树如纸扎的一般倒下了,高微双眼一黑,只觉得身体被放在一个巨大的磨盘里碾磨,胸口被压得无法呼吸,张嘴欲喊叫,一股和着泥沙的水流便涌入口腔鼻腔,她紧闭眼睛,身体却无法自主,像一个破烂的人偶娃娃般,顺着汹涌的激流载浮载沉。
我就要死了吗?女孩只觉得难受得无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