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句毫无迷茫,张龙潜哑口无言。
“身为上将军,在战场上,我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关系到全军生死,又怎么容得半丝妇人之仁?即使不愿,当杀之时……”微微顿了一顿,白起的眼神锐利而坚决,“也必须不带丝毫迷惘。”
恍惚间,张龙潜又看到了当初长平之战时白起下达命令之前眼中的那一丝不忍,想起那些跌跌撞撞跑走的小小身影,她沉吟了一下,问道:“既然如您所说,战场上不能有半点仁慈,又为什么要放走两百四十多人?就算是让他们回去报信,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吧?”
“亲眼见到四十万人的死亡,他们已经不可能提起丝毫战意了,即使放两百多人回去又有何妨?而且这群人正好可以替我在赵国好好宣扬一下,让他们知道秦国的军队是多么的不可抵挡。更何况……”说着,白起禁不住轻叹一声,“他们都还是些孩子而已。”
听到这样的回答,张龙潜并不感觉意外,只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想。
毕竟试想一下,如果白起真的就是一个大杀神,一个“人屠”,他又怎么会仅凭“见到别人欺凌弱小”这样的理由就去救下素不相识的张龙潜呢?
这个人,如果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处境,应该会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侠客”,而不是一个背起国家重担,毫无自由的“将军”吧……
有些复杂的看着这个名传千古的“战神”,张龙潜这才注意到他整整齐齐束着的头发早已斑白,美髯也夹杂着白色,脸上比幻境之中见到时多了些许皱纹,端正的面容上却依旧满是刚毅,黑白分明的瞳子中也还是那仿佛看穿一切的锐利,刚正英武丝毫不减,却带着股岁月沧桑的无可奈何,还有看破一切的宁静淡泊。
他看起来不像是征战四方的上将军,只像个普通的半百老人而已。
犹豫了一下,张龙潜忍不住轻声开口:“武安君,您……后悔过吗?”
“你是说在长平之战杀了那么多战俘一事?”
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白起的脸上又全是坚毅。
“不曾后悔。我生平征战无数,未尝一败,踏着遍地尸骨才有了赫赫威名,生在沙场,为了国家而挥起武器,杀敌斩首本就是理所当然,既然选择了戎马一生,就不该心慈手软,我也不会心慈手软,即使脚下的尸骨堆成了山,鲜血聚成了海,我也从未后悔过。不过,我也不会否认那是我的‘罪’。”声音平静而沉稳,白起的眼中带着些许释然,“我死了也有两千两百余年,却一直停留在地府中未曾投生,在那阿鼻地狱中不断受刑,这,也算是我罪有应得。”
听到白起如此的坦然,张龙潜反而有些不解了。
她对地府的事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十殿之中除了负责审判的第一殿与掌管轮回的第十殿以外,其余八殿都各自掌管着一个大地狱,其中当属第九殿的阿鼻地狱最为残酷可怕,当中关押的全是些生前犯下杀人重罪的鬼魂,他们无时无刻不遭受着最为严苛的刑罚,直到受他们所害的鬼魂个个投生,他们才能够离开阿鼻地狱,解交第十殿发生六道。
白起杀人无数,要等到死在他手里的人全部都转生的话,等了两千多年也还算说得过去,但这也等同于他在阿鼻地狱当中受刑了两千多年,这么漫长的时光也难怪他变成了恶鬼。可是,两千多年来都承受着那样超出想象的刑罚,为什么他还能如此坦然呢?即使心怀大义,结果却还是落入了最残酷的地狱之中,他就没有恨过没有怨过吗?
看着那侠客一般的身影,张龙潜犹豫半天,还是无法理解的开了口。
“武安君,您一心为国却落得个在阿鼻地狱受苦千年的结果,难道就从未怨恨过吗?”
“从未。”
“为什么?杀人本来就不是您所愿的不是吗?因为这不得不做的事而承担了两千多年的痛苦,为什么您都不怨恨呢?”
“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夺去别人的性命都是无法辩驳的‘罪’。”
平静的一句话让张龙潜愣住了。
“为了国家大义,我不得不杀了那么多人,但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这确实是一种‘罪’,所以我也早就有了决心。”看着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微妙的张龙潜,白起用一种极其淡然而理所当然的语气述说着,“承担起那些人性命的沉重,为了国家而继续活下去的决心,以及有一天我不用再顾及国家之后,便一一偿还罪孽的决心。只要一直记得自己心中所想,我又怎么会去怨恨呢?”
所以,他才能在那最残酷的地狱当中待了两千多年都没有丧失心智,还依旧是两千多年前的那个白起。
多么简单,只是因为记住自己心中所想,守住自己的本心而已。
大仁大义。
除了这四个字,张龙潜不知道还有什么词语能形容眼前的这个人。
——虽然他而今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千年恶鬼,完全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但他却比活着的人类还要像“人”。
无论有什么理由,夺去别人的性命都是无法辩驳的“罪”。
这是白起的想法,也同样是张龙潜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坚持。
自从那一年亲眼见到自己所珍惜的人离去,张龙潜便深刻的明白了生命的沉重与珍惜,所以即使踏入了黑暗的领域,她也一直坚持着不夺取任何人的性命,就这样一路艰难的走了过来。
谁也没有资格夺去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