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就是院墙,身侧是放蚕苗的架子,冯妙无处躲闪之际,竹制伞骨被人握住,向前一带,整个伞面恰好迎上劈面砸过来的整匹布料纸伞面根本承受不住任何力道,“哧啦”一声划开,伞骨拨得布匹稍稍改变了方向,仍旧砸下来。
一幅月白色的宽大衣袖,虚虚遮挡在冯妙面前,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布匹砸在人身上,发出沉闷钝响,那月白色衣袖的主人,也同时发出一声忍痛似的闷哼。那人原本可以把冯妙拉开,却生生守着男女之防,不去唐突碰触她的身体和衣衫,宁可自己用背替她挡下那些布匹。
绸缎庄放在门口迎客的布料,都是上好的,质地致密,整匹十分沉重,这几下着实砸得不轻。冯妙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了谢,再一抬头,刚好看清那人的面容,惊诧之下“啊”了一声“怎么是你?”
王玄之立在原地,衣衫被伞骨勾得破损了几处,脚下布匹凌乱散落在污泥里,可这一切都丝毫无损于他温润高华的气度。“是在下的家仆唐突了小姐,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才对,”他淡淡开口,声音在雨雾里显得越发平和,“弄坏了小姐的伞,如果小姐不嫌弃,这里刚好有一把徐道子的踏青归晚绸面伞,就送给小姐当做赔礼吧。”
徐道子是南朝的制伞名家,每一把伞都亲手制造,并且独一无二,绝不重复。在南朝士族的追捧下,徐道子的伞已经价值连城。曾经有人花费千金买到了一柄徐道子的素面伞,雨天想要拿出来炫耀,又怕被雨淋坏了,便自己撑着这把伞,叫家仆另撑一把大伞跟在旁边,一时成了笑谈。
递到冯妙面前的伞十分精美,伞面上只用绿色染料涂抹了几滴,像是随雨落下的叶子沾在伞面上一样,生动传神地切合了“踏青归晚”。冯妙连连摇头“损坏的不过是一把伞罢了,公子不必这么客气。”
王玄之却恍然好像没听见一样,撑开那把踏青归晚,举在她头顶“小姐说的是,不过是一把伞罢了,就请不要推辞了。”他这样撑伞挡雨,更加让冯妙过意不去,只能接过了伞自己拿着,心里想着这人礼数周到,记性却不大好。上次拓跋宏已经说起过,他们马上就要成婚,冯妙今天又梳了已婚女子的发式,可王玄之却仍然称呼她“小姐”。
予星听见声响,急匆匆地过来,见冯妙安然无恙,才略松了口气。云泉寺里见过几次的青衣小僮无言,也满面焦急地走过来,却被王玄之抬手止住了要说的话。
“小姐想看些什么布料,在下正好有时间,愿为小姐介绍一二。”王玄之温文客气,引着冯妙,一样样指给她看,“这种天香绢,颜色艳丽、质地挺实,用来裁制衣裳是很好,不过穿用的人多了些,未免流俗。这种软烟罗,质地轻薄,用来裁成窗纱,四时景物影影绰绰,别有一番趣味。”
讲起各色绫罗绸缎,王玄之竟然也异常熟悉。他一双狭长凤眼从一匹泛着珍珠色泽的布料上扫过,忽然微微笑着把那布拿起来“这种浮光锦,是胡商从高昌一带贩卖回来的,在日光下华彩流动,最适合肤色白皙、身形娇小的女子穿用。”他把浮光锦拿在冯妙身前比量了一下,目光不知道是在看布料还是在看人,似乎很满意,却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小姐还想看些什么?”
冯妙有些奇怪地问“这绸缎庄原来是公子的产业?”
王玄之点头“平城内凡是门口用竹制匾额的,都是我的私产。”见冯妙神情惊诧,又笑着摇头“这没什么了不得,家中父兄一向轻视商人,所以我才千里迢迢到平城来经营。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恐怕要狠狠责骂我一顿。”
冯妙多少知道些南朝世家的规矩,商人一向是最受人轻贱鄙夷的。她只是有些疑惑,琅琊王氏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这样人家的公子,怎么会需要出来经营私产?
王玄之像是猜透了她心中的想法,解释道“狡兔三窟,南朝一向也不太平,总要提早做些准备,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既客气又坦诚,倒叫冯妙不好隐瞒来意,直说了家里想要养蚕织造。王玄之便给她推荐了几种容易养活、产丝又快的蚕苗,招呼人装好,替她们搬上马车。冯妙原本担心他又要白送,正想着该怎么拒绝,可王玄之却很快报出一个数目,算不得贵,可也算不得便宜。
予星讲价讲惯了,仍旧要他便宜些,随口说了个一半的价钱。王玄之也不计较,就点点头说“好”,示意无言上前,从予星手里接过下定的玉佩,问妥了去哪里支取银子。
冯妙登车离去,王玄之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那一匹浮光锦,眉间渐渐浮起一抹痛苦神色。无言上前担心地问“公子,您的手臂恐怕伤到筋骨了,进去包扎固定一下吧。”他与冯妙交谈许久,一直用左手指点着布匹,右臂始终藏在衣袖里,宽大的衣袖垂落,恰好盖住了内侧沾染的血迹。
“公子,就算您想跟那位小姐多说几句话,也不用这样硬挺着,要是落下什么毛病……”无言没留意他的神情变化,还在絮絮说个不停,终究被他一声低斥打断。
“把那匹浮光锦收起来吧,不卖了,”王玄之神色淡漠,倒叫无言有点不知所措,“浮光掠影,昙花一现,名字太不吉利。”
冯妙难得自由自在地出来一次,虽然身后仍旧跟着换了常服的侍卫,还是觉得心情大好,买了盐渍梅子、酸枣奶糕、菊花饼,捧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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