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着当时的张和,他叫了十八年“父亲”的那个人就一直站在自己身旁,是那样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几番张口欲言却屡屡欲言又止,只是附和着少女的冷冷所言默然地重重点头。
祠堂门窗紧掩关得人闷热又烦躁,一场仪式简单的领旨谢恩与认祖归宗,推门离开之时的张少卿已是浑身湿汗涔涔。汗水湿透了手心和衣衫,在夏至的日光里平白起了一阵寒颤。
一石激起千层浪,巨浪滔天翻滚成漩涡将平静多年的张家彻底吞没了。张和追出来唤一声“吾儿少卿”,张少卿拭一把额头热汗再回头时却是神采飞扬地回一句“谢张大人多年关怀。”
这样的消息对于张和来说是不可回避的迟早一刀,彼时太后尚是皇后,虽怀着身孕却于后宫之中与一位童妃势成水火,同时还又遭了另外几位身无所出妃嫔的嫉恨。皇后对于那些女子怨恨至深,在确定自己难以维持后宫既定平和之后高瞻远瞩先将自己的孩儿与张家同日出生的孩儿掉了包。两个一般大小的男婴换了身份,一个逃出生天,一个却注定就要替他抗下宫门之内的全部黑暗与危险。
作为皇后一族的家臣,张和对此事毫无怨言只自觉所担责任重大是要鞠躬尽瘁的。年光日久,在袒露真相的时候他已老矣,如释重负之余却也遗憾,张少卿倒是不以为意。
对于张少卿来说,这是个晴天惊雷却不是晴天霹雳,惊雷炸响炸出更多的是他满心的欢喜和抱负。从那以后纠缠的**就在他心里肆无忌惮蔓延生长,那个时候的他才发现命运难测不一定全是坏事,他心里早有一颗蓬勃的种子在时刻不安分地翻滚,天可怜见便真的给了它一个肆意生长的机会。
二十岁的冠礼之后,他第一次见着了那位偶尔会传递懿旨前来的“母亲”,英武神气玄女之姿。她自变幻的风云中走来撇开了诡谲难测的宫闱,轻声唤他一声“皇儿”。一声“皇儿”张少卿便知道,自己全部的雄心壮志都不再是空谈。那些绚丽辉煌的想象也总会实现。
太后以母亲的身份为他赐了字号曰“子众”,只说是“少卿”的意头不好,她的皇儿应该是要享万人景仰太平盛世的。二十岁的张少卿郑重地跪恩受冠,只问了一句“我想要的。母亲都会给我吗?”
冠礼之上的张少卿没有得到明确回应,在此后的几年之中却是渐渐明白了。血浓于水亲疏有别,他失去的她都在一点点还回他的手中。
故事还在昨天却又近在眼前,张少卿的每一句“母亲”之后,太后永远都无法拒绝。纵使后来的张少卿跋扈成性多有肆意妄为。太后也不大愿意多加约束干涉,像是这样的放纵溺爱便可以弥补了那十八年她不在身边的空白与愧疚。
“什么要事相求,不过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母亲自然是知道的。”
将巾帕仍在他手中,太后亲自提了暖炉是为他取暖的模样,言语里仍然是在批评训诫的语气。
“平日里少有教训过你,却愈发不知你是如何行事的了。好不容易做足一场戏将尹素问的事情解决了,如今又凭空冒出了个尹家的三小姐要来入宫参选。悠悠众口难防,早说了让你以后都要离尹家的人和事远一些,怎么偏偏就是不听。”
张少卿与尹素问的婚约初时,太后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已生了多少嫌隙牵绊。只以为是个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因着张少卿掩饰不住的爱意,连她自己都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尹小姐另眼相看了,更不惜让皇帝以着观礼赐恩的机会送了她明珠重礼。
直到那尹小姐与张少卿彻底决裂,一通大闹典礼负气出走惹了一堆麻烦之后,她才明白自己是对这个孩儿太过放纵了。虽是配合着演了一出张家夫妻释怀到重病离世的戏码,堵上了窥探的眼睛口舌却也让她对张少卿生了些闲气。气尚未消,不过一场寻常采选,又偏偏见到了尹家人的名字,张少卿又是此刻急着冒雨前来有事相求。她自然要生气的。
她所言没错,张少卿也不止一次地这样责骂过自己,没有本事能让尹素问回心转意自己还不够心狠决绝,任由她在眼皮底下有所举动。所以。挨了训诫只是乖觉示弱,柔声唤一声“母亲”来讨好。
“母亲有所不知,那位递了画像进来的尹三小姐本来就是尹素问化名而来的。她是恨透了我,所以才要改头换面逃到了这宫里来。孩儿无能,丢了妻子还挨了母亲训诫,惯是心里难受呢。”
张少卿最擅演戏从来无需准备手到擒来。即便是在自己生母面前也没有几分真心。他从来清醒,深觉如自己一般的大人物生来注定孤单,什么虚情假意、薄情寡性与心狠手辣都只是手段,不算是见不得人的黑暗面。
太后没有丝毫疑心,见他确实是愁眉深锁的伤心模样,自己又跟着心软起来。任由他半倚半拽地将自己安抚妥帖才又担心一句。
“仅仅只是为了躲你便要改头换面挤进这深宫内苑来,难道就没有别的企图?我的孩儿,竟也是个色令智昏的傻子。”
“别的企图?”
尹素问能有什么企图?即便是她确实做了些改换身份投身宫廷的奇怪事情,张少卿也从来没有多想过她还会存了别的什么心思。他自认太过了解那个尹家女儿,不过就是一个为爱而生为情而死的痴心女子罢了,若说别的雄心她是断然不会有的。
虽然太后的一句话让他觉出了些异样,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