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开始直到舰队回到苏芳的那一天之前,艾丽都没有再在舰队中遇到过庞倍。
她猜测,他可能也在有意躲着她。
如果不是在降临苏芳的那一天再看到他时,他在无人注意时对她露出仿佛另有深意笑容,艾丽会觉得那天在复健室中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奇怪的绮梦。但是,当庞倍对她那样笑的时候,她知道,那不是梦。
当初在海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对她那样笑过。
艾丽后来想起来。
那个时候,庞倍查看她脱臼的肩膀的伤势,猛地捏了她肩头一下,在她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对她说,喂,你染了头发,可是忘记了金发儿的睫毛也是金色的。
那种带着点恶意和得意的促狭笑容。
就像她离开苏芳角斗场的第一天晚上,他请她吃饭,给她要了一杯气味柔和,看起来像香槟的起泡酒,他面无表情喝下酒,看着她毫无防备地跟着喝下,却被烈酒辣得尴尬想哭,那时,他也流露出那样的笑意。
而现在,现在,他对她这么笑的时候,是在提醒她,他和她之间存在秘密,还有,他也知道她的秘密,他把她变成了他的共犯。
这么说他或许是一种自私且无耻的诡辩。
那天之后她冷静想了想,觉得庞倍所说的“对不起”似乎是认为他的不作为和疏忽造成了她受伤,他对她的“创伤后遗症”也有所耳闻,他选择在复健室见她,也许起初只是想让她劝导她,她不需对这次爆炸事件感到自责内疚,可是谁知道怎么回事事情竟然变成了那样。
扪心自问,艾丽必须承认,庞倍说的话让她卸下了心中的重担。可是——他同时又让她不安,他知道她和雷安的过去。
理智地去思考,艾丽如果主动将她和雷安的过去告诉朱理,庞倍就无法再以此要挟她。可是……理智?
对不起,这时候再理智地告诉朱理,喂,亲爱的,我曾经有个初恋情人,不不,别说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是谁。
雷安·瑞柏林。
她可以理智地告诉朱理这件事,但是朱理会理智地应对么?
艾丽再次趴在复健室的桌子上叹气。
除了告诉朱理,雷安是她的前男友,她还应该告诉他什么?哦,那个“收割者”机器人的原型,初号机,是我设计改装的。哦,还有最重要的,我前男友跟我分手,是因为我不是自然人。
我是一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历,没有关联的,从大玻璃罐里孕育的东西。
每次这么想着,她的思绪最后总会变成自伤。每到这个时候,艾丽就赶紧把“金手指”项链拿出来,紧紧握着杜漠队长曾经的那根手指。他对她说过,只要拥有慈悲之心,也只有拥有慈悲之心,才能被称作人。
那么,我现在是拥有慈悲之心的人么?
艾丽又想起她杀死的那个代号叫“红石”的女孩子。
关于雷安、是否是人,多想无益,艾丽干脆暂时不想。
在把一切都想明白之前难道就不过日子了么?
生活还是要继续,而她,目前最需要做的,是尽快让自己恢复。
至于“收割机”的事,倒是可以慢慢来,她可以帮上忙。希礼已经和她说了,等她伤势再好转一些了,他会让她参加苏芳大营的技术组,作为帝国方面第一个和收割机作战的人员参与讨论怎么制作可以与“收割机”抗衡的载人机器人。
用自己的设计去对抗自己的设计,并没有什么不对。
不管庞倍那天近乎莽撞的行为最初出于何种目的,但艾丽心里清楚,他所说的那些话,解开了自从世嘉惨案之后她内疚自责的心结。
她重新振奋精神,积极复健。
舰队的回航相当顺利,在十五天之后就能够到达苏芳了。
就在他们回到苏芳的前一天晚上,苏兰托抵抗军发布了重大的新闻。
这条新闻紧急插播时,艾丽正在挥汗如雨在跑步机上奔跑。
她按动停止键钮,随着跑步机的转动带向后匀速移动,然后跳到地板上。
新闻是一则简短的声明,以雷安·瑞柏林、索尔·费雷托为首的苏兰托抵抗军宣布免除莱特及其亲信在抵抗军中的一切职务。
他们宣称,世嘉惨案是莱特这群抵抗军中的极端者制造的,他们为此感到愤慨和痛苦。
不同的人对于这个爆炸性不亚于世嘉惨案的新闻有着不同的理解。
在苏芳,由历届帝国执政官提拔上来的平民出身的官员们认为雷安等人是在试图割裂莱特对抵抗军形象所造成的极为恶劣、无法挽回的影响,这个宣言不过是个小手段,谁知道他们私下是不是还是一伙人;而出身苏兰托旧贵族,和瑞柏林、费雷托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苏芳本地官员们则认为雷安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是真的,这次莱特做的太过火了。
而朱理、希礼、庞倍这些嫡系的不能更嫡系的帝国派,想到的则是,抵抗军分裂了,那能不能拉拢一下或者利用一下他们的某一方,要是能做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就更好了。当然,也得防备着联邦有类似的想法,莱特之前不是和联邦联军过么?
至于艾丽,她立刻松下一口气,
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着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反复默念着确认,不是雷安做的。
不是他。
确实不是他。
她抹掉眼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