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救护车的车门关上的时候,我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我双膝发软,差一点瘫软在地上,要不是后面追过来的s把我使劲拉住的话。
就在我感到自己也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救护车的门突然又打开了。
汪指导从里面跳出来,我看到他向我走来。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说:“你,上车,跟我们去。”
他的这个动作让全场的目光聚焦到我的身上。我还穿着演出服,眼圈上涂着油彩,脸上打着腮红。
汪指导显然感觉到了大家的这种目光。然后他又一把抓住s的胳膊。他说:“你,也过来,跟我上车帮个忙。”
他说:“其他人解散回家,今天的训练结束了。”
(二)
那是我第二次坐进一部救护车的里面。但我第一次在里面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看到。
车子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在狭窄的街道上快速地行驶着。
你的头毫无生气地落在枕头上,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摇动。你呼吸有严重困难,你无力把空气吸入肺腑。
我看到他们很紧张地给你注射了什么。他们把你连接在氧气瓶上。
汪指导不停地鼓励你呼吸。我已经知道,汪指导突然从车里出来拖我上车,是因为你在进入救护车的时候,微弱地说了我的名字。汪指导当时非常担心这就是我们的最后时刻了。
s在我耳边,带着满脸的震惊,和极大的心痛,语无伦次地悄悄地对我说:“指导把自己关在枪械室里。他手里拿着枪,我们听到枪声。他痛得拿不稳枪,第一颗子弹射在窗户上。子弹盒打翻了。他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第二枪。子弹卡壳没有响。他一直在扣动扳机,枪口顶着太阳穴。汪指导扑上去把枪夺了下来。”
他流着眼泪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指导这样。”
我眼前浮现出分区停电的那个夜晚,你痛得全身都靠在墙上,大叫“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的”那个场景。
我喃喃地说:“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实在太痛了。”
我再次听到呕吐声。
你又吐了满满一纸袋的鲜血。
汪指导把我拉过去,让我坐在你身边。
我看着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除了你窒息的痛苦之外,什么都不再能感觉到。
(三)
担架从救护车上下来。
我们也跟着下来。我下车的时候双腿无力,几乎坐倒在地上。汪指导和s在两个方向用力地搀住了我。
我跟着推车穿过走廊。我看着他们把你推进了急救室的门里。我看着玻璃门在面前关上。我看着你消失在朦胧的玻璃后面。
每个人的生死都是单独的,没有人能跟进别人的死亡。不管多么相爱,我也无法跟随进去,无法陪伴到你。我只能看着你,一个人走进它。
我看到有医生匆匆走了过来,叫汪指导和s过去有点什么事情。他们跟着医生走了。
于是,只剩下了我。
我独自站在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走廊上,独自站在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当中,独自站在呻吟和咳嗽声当中,我孤立无援地站在广大的生和广大的死之间,我感到身处万古坚冰当中的寒冷。我全身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我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我握得那么紧,指甲都深深地掐入了皮肉里。
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古往今来无以数计的生离死别的锥心痛苦。我突然之间就与这片无边的苦海连通了。它们突然之间就奔涌进了我心里。我就是这样,明白了,它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它们全都是我自己的痛苦。
它们全部都是我的。
(四)
那一天下午,当我就这样全身颤抖着站在急救室门前的走廊上时,我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正在目睹剧烈的痛楚。我也必将陷入这样的痛楚。愿我因为这样的目睹,体会和了解世界上所有生命都将会陷入的痛楚。愿我生起广大的悲悯。”
我听到这个熟悉的召唤,这是我自己写给你的文字。
我梦游似地回过身来。
我看到高雄站在距离我只有五六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他手里拿着我写给你的纸条。他低头念着它。
他念到这一句,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看着我的颤抖。
他继续念:“愿我得到极大的激励。愿我能找到止息或缓解它的办法。愿我能把这办法传给更多生命。愿我能实现这个愿望,为此,我愿意去穿越这样的痛楚。”
至此,他把纸条上所有的文字都念完了。
他念完之后,就向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站了下来。他把纸条递给我。
他说:“向写出这个纸条的人,致以我最崇高的敬意!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力量的女人。在她写的这张纸条身上,我看到了无数男人都并不具有的志向和力量。”
他说:“现在,我把它物归原主。”
他说:“拿着。心心。不要忘记,这是你写给他的。”
他看着我紧握并且在颤抖的双拳。他再次说:“拿着它。”
他说:“要用笔写下它,更要用生命去写它。用你此刻的行动去写它。”
他说:“伸出你的手。拿住它!”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在他铁钳一般的掌握之下,我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我拿过了他手上的纸条。我拿过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