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全身发抖。我两腿一个劲地发软,一再要瘫软下去。如果不是你使劲地架住我,我已经瘫软下去了。
蹲在我身边不远处哇啦哇拉地呕吐着。
他身体的轮廓变得模模糊糊。
当他呕吐完毕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变成了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的空白脸孔。这个空白的脸孔上带着两条清晰可见的眉毛,这两条眉毛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很近的地方盯视着我。
我觉得虚空当中突然伸出一只利爪把我的心脏紧紧地握住了。它抓住我的心脏把它捏得突突颤抖。它尖锐的指甲一直戳进我心肌的深处。它抓住我的心脏往外撕扯着。片刻之间我的胸膛就被鲜血注满,一片狼藉地变得血肉模糊。
我听到自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然后我听到你焦急地问:“心心,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看着你,我不能回答你,我靠在那棵树上,我顺着那棵树向地上坐去。
我感觉到你飞快地离开了我,你朝我们车子所在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恍惚当中,我感觉到在对我说话,又感觉到你在对我说话。
我感觉到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二)
有什么东西被塞入了我的嘴里。
一种亮光从我的舌下放射出来。它像一条温暖的火龙一样顺着我的血液在体内游走。它经过的地方都被一点一点地引燃了。许多美丽的小火苗开始在各处神经里跳荡飞舞。
我觉得被打散的一些热量又重新在血管里集聚起来,身体里失散的各个部位又一点一点地聚拢回来。
一个又一个身体的部分零零散散地又回到了我的意识里,最后回来的那个部分是心脏。
我开始感觉到胸膛的轮廓,随后感觉到其中内容的空空荡荡,然后,那种空洞就逐渐地被什么填满。
我感觉血液和热量重新注入了那个空洞,我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重量,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指,然后,我看到了你的脸。
我看到了你额头上那个护身符的印记。
它的颜色越来越黯,现在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很淡的阴影。
它就像电池快要用完一样,有气无力地、难以为继地闪烁着。
它的光芒越来越弱,痕迹越来越淡。
它不再浮现在你的皮肤上,而向你的皮肤里面隐没而去。
它像一颗即将死亡的流星一样,拖着稀薄的、哀伤的长尾巴,向你的生命里隐没而去。
当它最后在你的额头上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听到时间里面传来一声清晰可辨的深长叹息。
(三)
你抓住我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你刚才的脸色太可怕了。你眼睛都没有光亮了。”
你问我:“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说:“对不起,指导,我们没听你的话待在原地。”
你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带你们来的。”
我用眼光在周围找着。我记得他刚刚在呕吐。他一定看到比我看到的更可怕的事情。
你说:“回车上去叫小陈老师了。”
你说:“你现在虽然缓解了,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自己走动。我需要小陈老师帮忙。”
我在心里紧张地思考着,要不要对你说刚刚看到的可怕的事情:一个双眼通红的怪物驾驶着一部庞大的钢铁机器把你撞飞了,然后从你身上碾压过去。
我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对你说。
我问你:“前面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说:“有个人卧轨自杀了。”
你说:“有个附近的农民,因为妻子病故悲痛难当,在这里卧轨自杀了。”
你说:“不要再问这件事情了。把它忘记吧。”
我说:“它走了。我刚刚看到它走了。”
你说:“什么走了?”
我说:“那个护身符的图案。它离开你的额头了。而且,我还听到它在叹气。”
(五)
那天,我们的大客车最后还是绕道回去的。
因为一路耽误,我们下午两点才到达。
你只把在前面看到的事情告诉了汪指导和小陈老师。
其他的同学都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前面交通事故导致道路封闭,车辆积压太多,所以才需要绕道。
他们只知道我因为晕车和劳累而引起心脏小小地不舒服了一次,服药后就缓解了。
他们不知道你和当天所看到的景象:
一辆有15节车厢的货车把那个卧轨的人从中间碾碎了。他的四肢和身体分离着抛掷在铁轨的两边。他的内脏和鲜血飞溅在两边的路基和树木上。他的血肉被车轮带着散布在那一段长达200多米的轨道上。他的头完整无缺地仰在他最后躺倒的路基上。
他的神情很安详。他的眼睛至死没有闭。
他看上去只有20多岁。他在凌晨时候完成了这次死亡。
当地人发现后,立刻报警保护了现场。
我们堵车的时候,警方正完成了勘查和判断。他们刚刚弄清楚了卧轨者的身份,他们初步得出了自杀的结论。
(六)
绕道之后,车上的气氛就低落下去。唱歌停止了。大部分人因为前一天玩得很累,睡得太晚,今天又起床太早而开始打瞌睡。
车上的座位也调整了一下。上车之后就一言未发地蜷缩在你原来的座位上,汪指导和他坐在一排看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