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个运京变成了一片雪白的颜色,就连刘申的母亲,也为你的阵亡,换上了素服。
刘申以非常接近国君薨逝的规格,令全国全军举丧。
刘申带着我,亲自前往你岭南王府的灵堂进行国家的祭拜。
跟在刘申后面,我慢慢地下了马车的踏板,踩到了从巷子口一直铺到你岭南王府宅邸灵堂前的棕色地毯上。
刘申向我伸出了手。他握住了我冰凉的手。
我机械地跟着他向前走,感觉自己在一个梦境中行走。我长长的淡青色裙裾窸窸窣窣地拖曳在地面上。
因为刘申还好好地活着,且马上要出去打仗了,我连丧服也没有办法为你穿,只能除去华服,换穿素雅的颜色而已。
我只能钗环尽去,不施脂米分,在头上簪了一些浅蓝色的小花,这就是在我的身份上,可以表示的最大程度的哀悼了。
和刘申一起站在你的灵堂前,面对着你的灵牌,还有灵牌后空无一物的棺椁,看着那许多的蜡烛的光芒,我觉得心里有一个巨大的深渊令人窒息,它尖利的牙齿正在撕咬着我,把我咬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有多少次,我们曾并肩跪在父母们的灵位前。我至今想起来,还能感觉到你在我身边的体温,你的呼吸。可是,这却是你的灵堂。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成为你的妻子,和你朝夕相伴的种种场景,但是从来都没有想过,某一天会出现在你的灵堂里的情形。
那铺天盖地的白色,让我被强烈地摇撼着。
我看着你的灵位,我双膝发软,我没有办法站稳,我必须有左右扶持着,才能保持着站立不倒。
跟着刘申祭拜你的时候,我第一次跪了下去就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了。就算是有左右搀扶着,也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在整个仪式当中,我都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我跪在你的灵牌前,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站起来。
那悲伤,它实在是太痛苦了。它把我全身的骨头,全都米分碎了。
它把我碾压成尘土了。
刘申看着我的一败涂地,看着我的土崩瓦解,但是他爱莫能助。
让我从地上站起来容易。但要我从这种悲伤中站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每一个人,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从这种土崩瓦解里重新站起来。没有人,能仅凭借着别人的同情和关心,就站起来。最终,只能凭自己的清澈的洞见和无畏的勇气。
我跪在大地上。
我跪在你的遗体正在腐烂而进入的的大地上。
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即使是现在承载着我的大地,它也同样是脆弱危险不可依靠的。正如你和刘申的身体不可依靠,权势和胜利不可依靠。这看似坚固无比的大地,也同样有它的消亡。它会塌陷,会沸腾,会汽化,会在巨大的毁灭中化为微尘。
并不需要发生世界末日的种种崩塌和席卷,此刻,这个世界,就是脆弱不堪的。每时每刻,它都是危若累卵的。它从来都没有不是过。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吐出的每一口气,它都是侥幸才会有的。
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的所有让我们觉得幸福的东西。它们,全都是沙滩上的城堡。
(二)
就像是一个在悬崖边缘上梦游的人,突然醒来了,突然之间发现了自己处境的极端危险。那一天,在你的灵堂上,我突然就醒了。整个世界虚假稳定的支柱就此崩塌倾倒。我突然发现,世界之大,却根本没有一处有所谓安全感的地方,根本没有可供我期待的幸福生根立足的地方。那种期待中的幸福。不过只是梦幻泡影罢了。
突然之间,就在一切意义崩塌坏朽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世间的太平,你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去实现的太平,其实,它本身就是很不太平的。它是不可能稳定的。
就在突然醒悟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升起了强烈的、由衷的愿望: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太平呢?有没有真正的太平存在呢?在这个人命易坏、国土脆危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呢?我想要知道。
我想要知道,在你可以转瞬成灰,你的爱情可以转瞬成空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可以依靠?
没有人能在尘世的生活里找到安全,仅能找到的,不过是自以为安全的幻觉罢了。
就从那一刻起,我对尘世上的一切就都失去了兴趣。我看着人们眷恋权势,眷恋子女,眷恋爱情,眷恋亲情,眷恋名声,眷恋家财,眷恋顺利的处境,眷恋古玩和珠宝,眷恋诗词歌赋,眷恋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深觉其中的可悯可怜。他们还没有明白,那一切,都是随时可能毁灭消失的。20年后,或者,下一秒。
不经历这样的土崩瓦解,一个人是无法抵达这里的。必须从这样彻底的崩溃当中穿过,才能看到世界的真实景象,才能亲自证明,深信不疑,这才是世界的真实景象。
一切都在崩塌毁坏中,这就是世界的真实景象。
这个全新的,对于世界的认知,就在那一天,在我的心里萌芽。但是,它还并不稳固,也不坚定。所以,还需要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来反复地证明它,还需要更大更深刻的痛苦,来有力地证明它。
并不是只能从佛经上才能学到世界的真相的。生命中的一切经历,全部都是世界对我们的教化。到处都是无字的佛经。经历生命中发生的一切,也全部都是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