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立于雪梨木书案前蘸笔挥毫,身姿挺拔,芝兰玉树,笔下行云流水,宛若天成。
雕花矮窗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磨蹭良久,阿芫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探了上来。
"《女诫》抄完了?"独孤阳仍旧笔走龙蛇,漫不经心地拆穿阿芫。
她也不恼,干脆就趴在窗边上,含糊不清地说:"谁愿意抄谁抄,我才不要……"
那天阿芫回府后,母亲特地叫了她去问话,不过也没问出什么名堂,隔天又把她罚进了祠堂,让她抄二十遍《女诫》,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对此,阿芫颇为不忿,不是说好不罚她了吗?那个人是太子就当她是小女孩儿,好骗吗?
但顽劣的小姑娘却不知道,擅骑御马强闯宫门还险些伤了皇子,这样滔天的罪责怎会如处理得此敷衍!
"自己安分点,南朝使臣这几天已经到长安了,你可别丢脸丢到南朝去了!"独孤阳搁笔,抬头看向妹妹,目光似是警告。
阿芫歪头撑着下巴:"行了,行了,知道了!"
独孤阳面色沉静:"今晚宫里有一场接风宴,你乖乖待在府里,不许乱跑。"
阿芫"哦"了一声,没精打采地直起身子,一回头,在兄长看不到的角度笑开了花。
她顶着笑脸,撒开脚丫子一阵疯跑,庭院中打扫的婢女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由着她去了。
当晚,太极宫彻夜灯火通明,皇帝在含章殿设九宾,以国宴之礼为南朝使臣接风。笙歌丝竹,伶人舞姬,阖宫朝臣齐聚,热闹喧天。
然而,巍峨庄重的太极殿此刻却寂静无声,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更显大气恢宏。朗月酣照下,水一般朦胧的月光倾泻在房檐上,这座历经三百余年战火纷飞、朝代更迭的大殿,是太极宫无数宫室殿宇中最高的一座。
此刻,它笔直地伫立在黑暗的穹宇中,四周静默无声,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满天星光闪耀。
当值的羽林卫大数都被调去了含章殿护卫御驾,以备不测。因此,此刻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往巡逻。
长长的汉白玉石阶如山峦般绵延,朦胧的月色下,忽然传来几声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两个女孩并肩平躺在起伏的石阶上,光洁纤细的玉足在高高的石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在月光的照射下,如同绝世的羊脂白玉。
明眸浩睐的女孩躺在阴影里,语气欢快活泼:"你看你看,天上那么多星辰,一闪一闪的,好漂亮啊!"边说,她还边用胳膊捅捅身旁的伙伴。
阿芫偏过头,顺着她的手看向繁星闪烁的夜空,笑得明媚:"看到了!看到了!"
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对着天空乱指一通,咯咯的笑声传遍太极殿前高高的夜空。
宫里的人都在含章殿忙着接待南朝使臣,平素群臣议事的太极殿看起来竟然显得空荡荡的。
两个女孩避开世俗的繁华嘈杂,兴奋地躺在太极殿前高余千步的石阶上,仰望漫天星辰。
清风沁人,撩动着阿芫耳边的一缕发丝,她用手枕着后脑:"诸邑,你说……舅舅和那帮南朝人现在在干嘛?"
"那还用猜?不就是喝酒赏舞吗,说是国宴,其实都差不多!"女孩努努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难不成,还要本公主去讨好那帮南蛮子不成?"
阿芫莞尔一笑:"也是……"
"那些南蛮子仗着我朝要修大运河,凭着借道杭州的筹码来长安谈条件了!"
阿芫不置可否,她一贯不操心这些。但这几年,运河修凿的相关事宜,大都是由她父亲独孤信一手操持的,几位叔伯也在从旁协助,所以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诸邑仰望着满天星空,目光闪烁:"天上这么多星辰,它们都不会老,不会死吗?"
"它们一出生就是那样,亿万年都不会改变,它们有自己运行的轨道,只要脱离了那个轨道,它们就死了……"
阿芫仰起头,看不出神色,目光中隐隐有光华涌动。
"只要脱离了轨道,就会死么……"诸邑无意识地呓语着:"是宿命么?"
阿芫不说话,头顶那片星海仿佛没有尽头,她觉得心里怪怪的,像是有一头小兽在心里撕咬一样。
诸邑原本高涨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符合年纪的落寞:"我不要像它们一样,我想自己做主,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有一次也好啊……"
突然,一颗流星自东方划过,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纯均剑在烈日阳光下的一挥,锋利的银色转眼间就消失在天际。
"流星……是流星!"
诸邑激动得大喊,刚才低落阴霾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
阿芫垂下了眼睑,睫羽轻轻颤动,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谶言。舅舅说她出生时,紫薇星划过长空,是注定的皇后之命。
是吗?真的会是她么?
从前她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怀疑,只这一次,她不确定了……
一瞬间,她眼前闪过一双明亮深邃的眸子,璀璨得连漫天星辰也黯然失色。那颗深埋于心的种子开始蠢蠢欲动,在无人的角落,萌芽,生长,蔓延,一点一点地噬咬着她的心!
诸邑并未察觉这些,短暂的兴奋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阿芫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佯装兴奋地挥舞胳膊,信誓旦旦地说:"我才不会像那些星星一样!我要一直往前走,谁都别想拦着我,谁也别想摆布我,我要自己做主!"
这一生我都要自己做主!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