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难面对的敌人,依旧还是江东世家的无冕之王——谢玄。
刘裕摈退亲兵,独自一人捧着一袭外袍,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未及山顶,便听见一阵激越铮然的琴音排山倒海而来,正如山下江水一般惊涛拍岸,溅雪碎玉。他不由屏息凝神,静静地候于八角亭外。未几,厅中挥琴之人五指离弦,一顿,复轻抚琴上,乐声骤停而龙吟隐隐,余音绕梁不绝。
“都督近来甚少弹琴,今日难得雅兴,末将总算有这耳福一闻天籁。”刘裕此刻方才走入亭中,递出手中锦袍刚欲亲自为谢玄披上,一旁焚香捧炉的杨平忙劈手接过,为自家公子整衣。
谢玄微抬起下颔任他动作,一面望向刘裕:“哦?寄奴觉得这曲琴音可称天籁?”
刘裕闻言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末将粗人,不通音律,自然只知道一个好字。只是,这曲琴音似。。。过于慷慨了些,与这亭上楹联不符。”
谢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底便是一触——一弹流水一弹月 ,半入江风半入云——光风霁月,山高水长的古远隐逸,才是此道真谛,他心思深重,杂念扰身,又岂能做到避世逍遥?良久之后他自嘲似地点头一笑:“到底做不到前朝嵇康那般‘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洒脱。”
刘裕心中暗道:亏得不似嵇康,否则怕也难逃一死。当今乱世,强者居之,要高蹈隐逸名士fēng_liú作甚?他记挂正事,便话锋一转,自袖间摸出一纸文书,忽道:“都督,西燕使者已抵建康多日,这些时日的动向皆记录在册。”
谢玄唔了一声,却不接阅,转而专心致志似地开始净手,刘裕刚欲再说,谢玄便慢条斯理地道:“不必再看了。西燕的目的无非是要我朝出兵,共灭后燕——西燕野心勃勃岂是好相与的?依我看来,北地中原维持现状好过一家独大,若行驱虎吞狼之计我国必唇亡齿寒、反受其害。任他巧舌如簧,手眼通天,我们也只不管不顾就是,看他们有几多时间与我等干耗。”
刘裕点头称是,片刻之后又压低声音道:“可那燕使兀烈四下活动,连末将都送了重礼,所费不菲。”
哦?谢玄这才有些诧异——燕人既要送礼必不会只攻一处,定然是漫天撒钱,北府将领谁都不落空,以达拉拢贿赂之目的。刘裕忙道:“末将自然是当场谢绝,绝不敢背叛都督。”
谢玄微微一笑:“何必谢绝?军旅苦寒,既有人愿意奉献,你笑纳便是,何必辜负了人家的美意?”
刘裕愣了一愣,几乎怀疑谢玄在故意试探他,刚欲再加表白,便又听谢玄道:“他既然想做散财童子,便由得他,我也乐得借花献佛,犒赏部下。”
但最终此事绝无转圜余地,不过是要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裕自然知道谢玄口中的“他”便是西燕皇帝慕容冲,宜阳之战惨淡收场,谢玄一直引为憾事,就是表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到底还是恨毒了他——因而与西燕结盟之事,于公于私,谢玄都绝无答应的可能。
“总之,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谢玄揉了揉眉心,不无疲惫地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再略坐坐。”
二人领命而去,独留谢玄一人亭中枯坐,良久之后他忽然伸手扣动琴弦,一路滑拨而下,奏出一道清越而短促的疾声。手指歇止之处,乃是一角白玉镶补的痕迹,温润无华,却隐溢流光。
当年受制于人棋差一招而不得不自宜阳退兵,他一直视为平生恨事,撤军途中的一夜他醉酒微醺后抚琴定神,却因思虑烦躁而一时冲动砸坏了随身名琴“浮磬”——此琴乃春秋古物,为昔日名相谢安所赠,清华无比,当世所罕,次日醒转,便赶忙寻一角相合的上佳玉石镶嵌补完——便是来自任臻瞒天过海送给他的假“传国玉玺”。
谢玄阖目抬首,嘲弄似地地勾起唇角:当时急于补琴,未顾旁事,却不承想让这西贝货贴身相随,直到如今,堪称讽刺。
谢玄的不动如山,使建康城内的任臻纵使漫天使钱亦没有实际进展。纵使得到司马元显的支持,但上无帝后首肯下无群臣支持,西燕的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之计便无可施展。幸亏任臻心底着急,表面上却也沉得住气,派人暗中活动之余只是三五不时前往司马元显的王府报到,吃喝玩乐、无所不为,俨然是对一拍即合的狐朋狗友。
任臻在浓重的夜色中下了轿子,和颜悦色地重赏了司马元显派来护送的侍从们,方才迈步进了他们在建康城内临时下榻的驿馆。大门在身后一阖,任臻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便随即一收,解□上一袭锦缎披风随手丢给无声聚拢而来的侍卫们,对着闻风迎下阶来的兀烈促声问道:“长安来人了?”
兀烈也是前一刻刚刚奔波到府,他跪下行礼毕便禀道:“姚大人恐皇上经费不足,暗中命人又送来——”任臻摆了摆手,截道:“可有书信随附?”
“有有。”兀烈恭恭敬敬地刚拿出来,任臻就劈手夺取,打开里面就八个字:“打蛇七寸,引其出洞。”任臻又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没了,他乔装离境已经三个多月了,他真就没只言片语表达一下思念之情神马的,没头没尾地就那俩四字真言!
皇帝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正中那张三足凭几上——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