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乐之事,莫过于老友,同窗相叙别来之情。
眼见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都是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时,就交好的同窗。
翁正春是林延潮少年相识,都是侯官洪塘人,他与林材,一并也是林延潮的院试同案,乡试同年。
乡试同年虽没有会试同年分量那么重,但大家都是从一文不名,至发解显达,又有同乡的乡谊。
当然同乡,同年都是一个名分,最重要是还是彼此私交。
就如同现代去外工作,尽管不断新交天南地北的朋友,但感情最好的仍是昔日一起读书的老同学。
不过就算私交不怎么样,官场上提携同乡,照顾同年,甚至连同年的子侄都要安排好,至少能帮一把就要帮一把。
若是你不帮忙,无视乡谊年谊,就会被人说一句不通人情。
说了一阵别来之情,就聊至林延潮被削籍的消息,众人都是给他抱不平,随即聊至上谏之事,却是一并叫好。
“宗海,上谏之事真令天下风云变色,我等此来路上不知,但甫至京师就听闻你的大事,我等几人都是为你击节叫好,真方是大丈夫所为。”
“斥太后,束潞王,宗海兄这一疏,既保了圣君,又救了天下苍生,但这等擎天护驾之功,却落个革职削籍,不仅我等为你不平,天下读书人都为不平。”
“朝廷诸公不正,惧与太后不敢说话,而今宗海你拨乱反正,诸公不将你复官,反而无畏天下清议,将你削籍,此国将不国也。”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
除了叶向高一直不说话外,其余人各抒己见。
林延潮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脸失意的样子道:“吾只是尽力而已。”
翁正春等见林延潮如此,心底都是替他悲伤。翁正春问道:“宗海,此次回乡有什么打算?”
听翁正春之言,林延潮总不能说自己暗中托申九替自己走动复官。
这若告诉他们就显得很虚伪了。
遭朝廷冤屈,不肯同流合污,说不做官就不做官,视功名如粪土,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大节。
但眼下林延潮刚被革职,就求申九活动,而且还是亲民官。
这消息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林延潮。清流中的清流,堂堂翰林,居然去谋求监生,举人都可出任的亲民官,那简直就是自甘下途。
于是林延潮仍是那套说辞道:“吾决定回家讲学著书,为家乡兴以教化。”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听了虽是惋惜,但仍是由衷赞赏,进则效命社稷,退则修诗书礼乐,这才是这个时代士大夫所为。
尤其是翁正春更是眼有泪光地道:“宗海,实为吾辈同道。”
林延潮知翁正春为何这么激动,因为翁正春之父翁兴贤,曾任延平府,金山府府学教授,每日一面诸生讲经授业,一面为宋儒传注。
后他的贤名为朝廷知晓,于是提拔他为两浙盐运司判官。
要知道在官场里,盐运司乃肥差中的肥差,多少官员求之不得,消尖了脑袋往里面钻的。但翁兴贤不屑地道,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
最后翁兴贤宁可辞官回家,也不去赴任,在他看来担任府学教授要比盐运司判官这等亲民官好了不知多少。
他这一事迹却为读书人们津津乐道,认为是有气节之所为,之后翁兴贤专心在家教翁正春读书,在林延潮老家洪塘很有名望。
所以在翁正春眼底林延潮舍去清华之要的翰林,也要为民请命,不惜上谏丢官,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但翁正春得知林延潮丢了翰林官后,绕了一圈回来求亲民官出仕,那也会与申九一般将林延潮看作小人,羞于与尔为伍。
类似于今天那等仕途无望了,只好将希望寄托于在任上捞钱的官员。
这都是当时读书人之风气。
于是众人替林延潮惋惜了一阵,见林延潮病中未愈,然后也是起身告辞。
林延潮见叶向高一直不语,当下道:“进卿有什么话要与为兄说?”
叶向高道:“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与宗海说一说。”
众人见状都是先在外等候。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有什么话,请直言。”
叶向高道:“宗海,小弟以为你这一次削籍还乡倒是一件喜事。”
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这话怎么说?”
叶向高道:“自古以来,得高名厚爵者,为时谤所忌,贬官远逐者,为清议所崇。宗海这一次上谏,虽是贬官,我看来早晚有再起之时。”
林延潮不由对叶向高刮目相看,翁正春等人只看到自己被贬的失意,却没有看到这一次上谏,自己赢得了在天下读书人中的声望。
林延潮面上叹道:“进卿,你不用变着方来安慰我。”
叶向高道:“宗海,我肺腑之言,当年徐华亭不附于张永嘉遭贬官,得士林一直交口称赞,海刚峰死谏嘉靖下诏狱,就连昔日最厌恶其之官员,也是上疏救护。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宗海若再起时,天下将望之如安石。”
若林延潮此刻真是意气消沉,那么听了叶向高这几句话,定然精神一振,再度涌起中流击楫般的豪情。
不过林延潮如此高能就,低能屈的人,就算有意志消沉之时,那也是片刻,叶向高这番话却是不起大作用。
可林延潮却承叶向高的情。
林延潮握着叶向高的手道:“若我有东山再起之时,必不忘进卿今日之话。”
叶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