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儿一双明眸,此时紧紧盯着袭人,看了片刻,突然摇头笑道:“袭人姐姐,若我是晴雯,我便宁愿这过去种种,如昨日死,而以后种种,则如今日生。这些个勾着过去心境的东西,不如不要它!我僭越了,代晴雯姐姐做主,这些东西,就留给园子里的姐妹们吧,也算是个念想。”
袭人实在没有想到柳五儿会说这样的话。她原就预备着晴雯再也回不了大观园的,眼下这样惺惺作态,不过是做好人给宝玉看而已。可是柳五儿的话,竟如一把刀子一样,直戳袭人深心,一面好像是说中了袭人的愿望,一面又好像是饱含了嘲讽,就好像是在说:你们等着看吧,外头的,才是真正好的世界。
柳五儿一双澄澈的明眸里,透着神采,透着坚定,几乎叫袭人的心也动摇起来。
——这不可能!袭人想,外头再好,又怎比的在这园子里做“副小姐”来得强?再说,晴雯病成这样,又生生被撵出园子,只怕两三天里,就要送了性命。柳五儿说的留个念想,只怕该是这个意思才对?
袭人左猜右猜柳五儿话里的意思,正惊疑不定,却不妨柳五儿接下来便极其无耻地朝她伸出了手,笑道:“若是袭人姐有银子,回头能支援晴雯姐姐一些,我倒是可以先代晴雯姐先谢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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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儿拿着怡红院众人送给她的东西,怀里揣着袭人等凑来给晴雯看病的钱,由四儿等几个小丫鬟陪伴着,往园子外头走。
四儿问五儿:“姐,你不去潇湘馆拜别一下林姑娘么?”
柳五儿朝着潇湘馆的方向愣了一愣,说:“不了。以后有缘,自然能见着。”
她其实也挺担心黛玉那头。但是好像陈岩已经将他们兄妹脱籍置产的事情告诉了紫鹃,那么黛玉那边,自然也能得到的消息。而且料想紫鹃为了黛玉的事情绸缪,黛玉会有些机会到贾府外走走,那么她便有更多机会与黛玉主仆接触。在外头,其实比在那大观园里头说话还方便些。
四儿点点头,末了凑到柳五儿跟前,小声说:“五儿姐,今天在我太太面前扮痴扮呆,只是为了让自己能留下来。你……不会怪我吧!”说着,四儿攥着衣角,低下头,红了眼圈,说:“我……只想着,爹娘年岁大了,还指着我这份月钱,所以我不能出去。芳官……芳官那会儿,我又怕,替你出头说话,回头连我也一并撵了……我、我实是不该,不该这般没有义气!”
柳五儿听得“扑哧”一笑,伸手替四儿将泪水:“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不是什么荆轲聂政,讲义气干什么?”
四儿又是愧又是悔,又舍不得柳五儿,听她这么说,泪水反而涌得更凶。
柳五儿却拍拍四儿的肩膀,说:“你五儿姐还是挺有能耐的。将来你若是觉得这园子里的生活不好,也想出来的时候,就想个办法递信给我,知道了么?”
四儿听着一愣,但是柳五儿的话,从来就没有不准过。就连这次王夫人发难,说起和宝玉同一天生辰的事儿,都被柳五儿预见到了。因此四儿不由得对五儿生出一种无条件的信心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柳五儿劝好了四儿,一抬头,见到宝玉正在沁芳亭那头,遥遥地,向自己这边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下去。而远处,似乎王夫人那一行人,正浩浩荡荡地往荣禧堂那个方向过去。
柳五儿当然明白宝玉求她何事——晴雯如今病着,又这样被丢了给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嫂,情况危殆。宝玉一时又无法出去探视,因此才朝柳五儿行礼,就是要拜托柳五儿救晴雯一命。
这件事柳五儿本就当仁不让,晴雯与在她同一个屋檐下共事了很久,而柳五儿很是喜欢晴雯那如水晶般透明的性子。当然了,若是晴雯没有那般牙尖嘴利,就更好了。不过总体来说,瑕不掩瑜,晴雯是个好人,这次被撵,实在是太冤了。
于是柳五儿郑重地朝宝玉点了点头,远远地做了个手势,表示宝玉可以尽管放心。
接着,柳五儿挥手与四儿等人作别,一个人踏上了出园子的道路。而宝玉在沁芳亭那边,心中如同刀绞一样,五内俱焚,却又偏偏什么都做不得,只得在柳五儿背后,朝着她去的方向一揖到底,长久也不起身。
岂料,这一幕都叫芳官看在眼里。
芳官这会儿正被她干娘何婆子赶着出园子,这才亲眼见到了宝玉拜别柳五儿。芳官心中酸涩,如今才晓得,她早先的算盘,全然打错了——宝玉在贾府中地位虽高,待人也固然温柔小意,可是在王夫人的雷霆震怒前面,根本什么都不是。她只顾着接近了宝玉,却没有料到,接近宝玉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最后只换来镜花水月一场空。
到这时,芳官才开始相信柳五儿早先所说过的话——柳五儿从来都没有将宝玉放在心上过,而且早早地就备下了后路,所以才能这么潇洒地离开。饶是如此,宝玉却依旧对柳五儿另眼相看。
芳官嫉恨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与柳五儿相比,自己就是一败涂地。
芳官正想着,何婆子过来,自后揪住芳官的辫子就往外拖,口中骂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太太都发了话,你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怡红院那些姑娘们还护着你,任你们做耗;今儿太太一发话,她们还不是一个个跟锯了嘴似的?快与我家去!”
芳官头上剧痛,只死死地护住头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