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的力量加起来,气闸只上升了一条窄缝。将军双眼布满红丝,盯住压弯的撬棍,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糅合了疲惫和深切的悲悯,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小声说:“行了。”
“长官,您的命令?”军官睁着剩下的一只蓝眼睛,斜绕过前额的绷带浸透血水,混合了冷汗,沿黑乎乎的面颊划出几道浅纹。
将军苦涩地想到,对了,自己是个大人物。即使一切都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还有人指望他用一个命令、跟必然来临的死亡讨价还价一番。
“没用。”他嘟哝着,像鱼类无声开合的嘴唇,只吐出一串带回声的气泡。“让孩子们跪下……还有时间祷告。”
军官艰难地拖着一条腿,往地面啐一口含血的唾沫。将军又老又虚弱,死期将至、却又如蒙大赦,正领着六个士兵跪成一圈,垂首默诵经文。军官轻触自己腰间的老古董——.45口径,塑钢混合结构,外表朴实无华,取下弹夹,只有一枚子弹。军官曾一万次擦拭这枚子弹,用对妻子都没有过的细腻,在弹头刻下一个十字。开始还有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毕竟,动能武器的辉煌年代早已逝去,人和人的厮杀必须适应文明进步的要求,即便要杀,也该确保顷刻毙命;可一见他擦拭老枪的专注神情,连最挑剔的人也会稍稍远离、自动保持沉默。最后一次端详子弹上的十字——看来好像一个走样的笑——军官打开保险,大力拉扯套筒,把微笑的子弹推进枪膛。
今天他会用这颗子弹击穿某人的颅骨。
他咧开嘴笑笑,或者应该留给自己消受?反正双方都死有余辜。
将军在祷告,目光却在士兵和军官脸上徘徊。六个兵人人面带稚气,恐惧通过表情和动作表露无遗;军官至多三十岁,皱纹如同戈壁风蚀的刮痕,周身负伤,心力交瘁,杀气腾腾。将军无惧于死,却被军官流露出的憎厌表情深深震动。
那是罪人的神情。罪无可恕,又不甘于就死,像吞噬自己触手的章鱼,没有眼睑的双目只散发死气。
“后退!让我来!”
士兵们眼看军官用匕首锯齿状的一面剖开伤腿,从一堆破裂的硅胶骨片中取出代替胫骨的金属圆筒,少量血肉碎屑伴随电解液汩汩流出。首先尖叫的不是当事人,几名士兵陆续转身,发疯似的逃走了。将军毫不动容,转眼将手中步枪一分为三。两人一言不发,步枪的高能电池和义肢的金属圆筒相互连接,军官现在只能跪坐着,把圆筒塞进气闸底部的缝隙。接通回路时,两人都没有后退,似乎期待一次小规模爆炸能提前结束所有煎熬。圆筒中的气体瞬间产生高压,向上奋力推动沉重的气闸,两股机械力彼此抗衡,随着一声闷响,闸门不情愿地滑动了。
敌人毫无防备,将军和军官却无法作出任何动作。
窗外灰蓝色星球一如既往还在转动,他们有五年没能亲眼目睹这景象,陆地的轮廓已然无法辨认,大气中迅疾流动的铅灰色云朵一再提醒他们、曾对养育自己的大地和海洋犯下何等罪行。反抗暴政,逃离家园,军官和将军都曾以为、自己所做的是为伸张正义。弱者有权选择武器,直到这武器酿成大祸,受害者的复仇竟显得面目狰狞,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敌人停止抽泣,迎着惊诧的目光站直身体。
眼前的少女至多有十六岁,尖瘦脸庞还挂着泪痕,眼睛却放射骇人的憎恨。她右手前指,吐出一串铿锵字句,将军手中的步枪应声化作一团飞溅的闪光。焦糊味和惨叫唤醒了军官的杀意,不管敌人看来如何脆弱,这些人只需几个音节就能放倒一名老兵!扳动击锤,军官用剩下一只眼睛瞄准对方眉心。少女平静的姿态让扳机扣动的瞬间格外漫长,黄铜弹壳冒着轻烟被猛烈抛飞,只需三十分之一秒,弹头就要凿穿对方血肉!
下一刻,以亿计的高温高压,把厮杀的双方连同飞行的子弹、一齐化为电离后的摇曳云团。三十八万公里之外,地面上的居民有幸目睹这场冲突的尾声:悬挂在夏日夜空中的暗淡圆月,表面绽开一朵升腾的火花,将自身十分之一的物质抛入无尽虚空,妖艳光芒持续了大约一刻钟。
后来,水手们把这一年称作“风浪号角之年”,从此潮汐涨落变得扑朔迷离。
除了更多天灾人祸,新纪元的第一缕曙光仍旧如期而至。
来不及为湮没于昨天的故事树碑立传,混乱和希望已经急着书写新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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