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亮启奏陛下:
近闻赵咨之事,老臣思之熟矣。依老臣之愚见,吴越孙权怀有僭逆之心已久而特未公然称号耳!我大汉所以略其衅情而不顾者,求其掎角之援也。今若明加显绝,彼仇我必深,难保其不会移兵西犯。如此一来,我大汉不得不与之角力,须并其土而后再议中原。而彼贤才尚多,将相缉穆,又未可一朝定也。双方顿兵相持,坐而待老,使北贼得计,决非上策之选也!昔日孝文帝卑辞厚币以事匈奴,先帝亦曾优先与吴为盟而抗曹氏于赤壁,皆系应权通变、弘思远益之智举,而非匹夫匹妇之为忿妄动可比。
今议者咸以为若我大汉让其名分以骄之,则孙权必妄自尊大;孙权妄自尊大,则志望已满,利在鼎足,而难有上岸之情,未必与我大汉并力讨魏,实不可信也。如此之议,老臣皆以为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耳!孙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大军致讨,彼高则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略民广境、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必无东顾之忧,还能使魏境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故而,孙权僭逆之罪,实未宜明也,须当包容之。老臣在此恳请陛下深长思之!
费诗的目光在那奏疏上呆呆地凝视着。过了许久,他的双手才激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把握不住那卷竹简——他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诸葛亮,眸中尽是一派哀伤悲恸之色,声音也变得颤颤巍巍的:“老……老夫真不敢相信——这……这道奏疏居然会是丞相大人您……您写的!满篇利害算计之言,没有一句礼法名理之语!何其悖也!若……若是换了别人,老夫早已骂他为国贼而重重劾之了!”
诸葛亮用手中鹅羽扇微微掩住脸颊侧了开去,仿佛也不愿与他直面相对。
费诗仍是笔直地瞪着他,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丞相大人,请听费某直言——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其之白,其之节,正乃玉与竹之可贵于众也!我大汉之所以傲视魏贼、吴虏而雄立于世者,正因我大汉有堂堂正正之正统名分、四百年之气数渊源也!您……您不也是曾经讲过,‘汉贼不两立,正伪不同路,王业不偏安’吗?如今我大汉自弃正统之名义而与吴虏并尊同号,岂非‘自损其白、自毁其节’乎?又犹如士人之与猪狗同席,岂可谓之宜乎?”
他这番话如同重重一锤打在了诸葛亮的胸口之上,痛得他脸上肌肉一阵抽搐。
“丞相大人,我益州上下百万士民为何对您之号令积极响应耶?只因您与当今陛下拥据四百年炎汉之大名大义矣!当年以奸诈无比之阴枭王莽尚且不能僭逆成功,而又何况今之曹叡小儿与孙权匹夫乎?您自己在建兴二年里不也曾对杜微先生声称,‘曹丕篡弑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必不能久矣!’您今天却又为何如此媚事江东孙氏,不惜食言而肥乎?”
“费大夫!您未免言之太甚了!”蒋琬在旁边再也听不下去了,愤然而道,“当年先帝为报关侯之仇而致夷陵之败,此为殷鉴不远——如今我大汉可有实力能与魏贼、吴虏两面开战乎?丞相此举,乃是舍小义而取大敌,实为顾全大局、忍辱负重……”
姜维也朗声而道:“倘若此番北伐我军挥戈而下长安,届时孙权匹夫自会戒惧自省而归其僭号,于我大汉又何损乎?”
诸葛亮将手中鹅羽扇轻轻一抬,止住了他们的争辩,缓缓闭上双目,深深而言:“费大夫说得没错,本相此举,确有负国负民之谬,坏了朝廷名分……公举尽可上表而重重劾之,以示我汉廷有直谏之言;而本相亦自会甘受责罚,决无二言。但,为了此番北伐的底定功成,为了实现先帝和列位先烈诸君‘肃清中原、重振汉室、光复两都’之遗志,本相愿以任何代价、任何手段而奉献之——哪怕身名俱焚,亦在所不惜!”
说到此处,他双眸一睁,灼灼精芒暴射而出:“西佛有言,‘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为本相之心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