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很安静,长孙无忌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李道宗疼惜爱女,不欲远嫁,故而做出欺君的举动,他的初衷长孙无忌可以理解,但他实在想不通,李素为何要掺和进这件事?若论与江夏王府的关系,以前从来也没听说李素与李道宗有多亲密,若说是李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这个理由未免更扯淡了,就李素那奸滑的性子,无利从来不起早,小小年纪活得比他们这些浮沉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还精明,怎么可能无端为一个并不太熟的王爷出头?
除非李素与李道宗秘密达成了某种交易,或是得到了某个好处,否则李素断然不会干这种风险巨大的事。
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在长孙无忌看来,李素这次玩砸了。
也该砸一回了,二十出头的年纪,油滑得跟泥鳅似的,不管干出什么事都能全身而退,从来只在权力中枢的外围徘徊,死活不肯参与太深,活得既小心又得瑟,多年前便有无数朝臣发现这小混帐简直比久经风浪的老油条更懂得趋吉避凶,随着时日渐久,很多人看李素都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妖孽。
今日总算看到这妖孽栽了,长孙无忌表示喜闻乐见,活得油滑,又经常干些冒险作死的事,终于等到他阴沟里翻船的这一天了,再不翻就没天理了。
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长子长孙冲仅着足衣,站在玄关外,见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坐在屋内沉思,长孙冲轻轻走了进来。
“父亲,孩儿刚下差,听说……江夏王和李素被陛下打入大理寺了?”长孙冲一脸愕然问道。
长孙无忌眉眼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长孙冲迟疑片刻,道:“孩儿路过长安街市,如今市井里众说纷纭,父亲可知原因?”
长孙无忌仍淡淡地道:“与你无关之事,何必操心?”
长孙冲道:“父亲,江夏王下狱是天家内部的事,咱们可以不管,但李素与咱们长孙家多少有几分情分,更何况,咱家还和李家合伙做着香水买卖呢,若李素出了事咱家不闻不问,待李素从牢里出来,孩儿恐他心生嫌隙。”
长孙无忌叹道:“冲儿,你也二十多岁了,凡事要学会耐住性子,也要学会衡量利弊,懂吗?”
“孩儿不懂,请爹指教。”
长孙无忌斜瞥了他一眼,哼道:“莫以为老夫什么都不知道,自从咱家与李素合伙香水买卖后,两家来往颇密切,李素那小混帐又是个会交朋友的性子,这几年你与李素之间的交情也不浅了吧?”
长孙冲脸一红,垂头唯唯称是。
长孙无忌叹道:“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无论国还是家,终归都是有利则合,有弊则断,冲儿,你是长孙家的嫡长子,老夫百年之后,爵位和家中基业可全要交给你的,你若是这般公私不分的性子,教老夫如何放心?”
长孙冲愈发羞愧,垂头不语。
长孙无忌摇头道:“李素此人,有本事,无野心,轻名利,重情义,若他的野心稍微再大一点,将来入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再退一步说,统领一支军队戍边击敌,他也做得到,可惜此子太精明了,这些年竟死活不肯往朝堂内踏足一步,更不参与任何是非,所以陛下反而愈发看重他,陛下看重他的不仅仅是他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陛下不用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对社稷和天家不利的事情出来……”
长孙冲闻言嘴一张,似乎想说话,长孙无忌摆了摆手,道:“听老夫说完。李素优点不少,缺点也不少,外人看他奸滑,老夫观之,他的弱点却一目了然,轻名利固然可保身,但‘重情义’这一点,在这滩既深且浊的朝堂里,注定会惹上是非,比如这一次,李素便干得出格了,以前的他,甚少参与朝堂之事,这些年他惹出来的,无非是与前太子的私怨,与东阳的私情等等,陛下纵然生气,气头过后也就不再计较,因为他惹上的都是私人恩怨,可是这一次,李素却硬生生搅和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之事,多年既定的国策被他搅得越来越乱,六国争女,血溅夷馆,陛下的布局被完全打乱,这次他惹的事,跟以往可不一样,所以,冲儿,在情势还未明朗之前,咱们可不能轻举妄动。”
长孙冲沉默片刻,道:“父亲的意思,待日后有机会时,再向陛下求情?”
长孙无忌古怪一笑:“老夫为何要替他求情?刚才说过,你要学会衡量利弊,如果李素这次因此而惹得陛下疏远甚至厌恶,他从此便失了圣眷,不再被陛下重视,到了那时,一个被闲置冷落的县侯,值得我们长孙家去交往吗?值得老夫为他求情吗?”
长孙冲一惊,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长孙无忌叹道:“冲儿,这就是门阀,你可以觉得老夫无情冷酷,但老夫所做的任何一个无情冷酷的决定,对长孙全族来说都是有益的,至于个人的感情喜恶,在家族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冲儿,将来你若继承了家业,这些事情你都会经历的,而且会经历很多比这更无情冷酷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