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昭诩和谢云然能够定下来,去掉她老大一桩心事。除了她原本就极喜欢谢云然风度为人之外,她父兄,连王妃、连嘉言,甚至连太后在内,性情都失于粗放,于时局洞察,大有欠缺,也是原因之一。
从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要察觉这个青萍之末,殊为不易。
嘉敏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她希望乱世永远不要来,甚至一度天真地以为,她可以消除乱世的隐患,比如太后母子不和,比如萧南插手军中,然而她终于知道,很多时候,人无能为力。
乱世的鼓点,始终在她耳畔,声声不息。
如今有谢家相佐——固然谢家并非没有站错过队,看错过人,然而像前世一样,父兄被诓入宫中,一网打尽的事,应该是不会再发生了。
对昭诩来说,谢云然自然胜过李十二娘百倍,谢家这门姻亲,也比李家靠谱得多,嘉敏几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她拿到消息,比昭诩要晚一步。李夫人被杀,紧接着李家兄妹在山中被伏击。八娘死了,然后是咸阳王闭门思过,再之后李家十二娘进宫,嘉敏在灯下一面看,一面皱眉。
她是见过李夫人的,她为她送来了囚禁周皇后的钥匙,为了郑三。她死在前,李家兄妹遇袭在后,这两者之间,怕是脱不了干系。
可惜了八娘。
谁杀了李夫人?嘉敏想不出来。郑三如今气焰大盛,朝中仰其鼻息者无数。嘉敏虽然前世也隐隐有所耳闻,到真真见到,还是心惊——太后迷恋郑三到这个地步,这要郑三有了异心……
她心里也暗暗有些后悔,不知道把郑三推到太后面前,是不是一招错棋。然而转念一想,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前世没有她,太后也仍然见到了郑三,郑三也仍然权倾朝野。这样的人物,与其落到别人手里,自然不如落在自己手里,起码他欠她恩情。
幸而——
贺兰初袖在宫中算计她的事,父亲说会给她一个公道,幸而父亲说话算话,回家来果然再没看见贺兰初袖,也不知道父亲把她送哪里去了——定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贺兰初袖本身并无权势,如今全仗着南平王府的名头,离了这里,破坏力也减了大半。
没有贺兰初袖在中间掺合,嘉敏心里的恐惧又少了大半——当然她并不知道,贺兰初袖才是李夫人之死的背后推手。
想到贺兰初袖,嘉敏心思跳跃了一下,她之前有过寄希望于周城能解决她,如今看来,恐怕还是得自己出手。
周城他……怕是回怀朔镇去了,嘉敏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芈氏有没有见到他。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嘉敏倦意上来,笔尖一滴墨,就这么直直地坠了下去……她揉揉眼睛,眼前却是金闪闪的光。
火光!
嘉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梦中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火光,火光总在深夜里冲天而起,把夜空照得亮了,染得红了,人哭喊跌倒的声音,马长嘶奔逃的声音,还有金戈交击的声音。
每一次都如此。
在洛阳,在中州,在……很多地方。实则她也记不起来,当初被裹挟在元钊军中,辗转过多少地方,多少战场。
大约是很多罢。
这又是哪里?嘉敏默默地想,她站在一座军营前,火光映着来来往往的兵士,疲惫的面孔,刀和的影子婆娑。
这是哪里?
“公主!”背后传来声音,嘉敏呆了一下,没有动。那个人转到她面前来。她吃了一惊,这是多少年过去了,他竟然……苍老到了这个地步!白发,皱纹,眉目里的线条冷峻如刀刻斧削。
眼睛也是冷的,到看到她的那一刻才暖过来。
她张张嘴,没有出声,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说:“他们总说我梦不到公主,是因为公主怨恨,不肯入梦。”
怨恨?嘉敏也笑了一下,真的,她怨恨这世间多少人,也怨不到他头上去。
忽又一惊:这是多少年后了——她死了多少年了?眼前这张脸,真是不堪细看,细看多少岁月风云。
“我没能为你报仇。”他说。
报仇……嘉敏再怔了一下,他还记着呢。
她有什么仇可报?杀她的固然是苏仲雪,背后未尝不是萧南,然而归根到底,也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元明修与周城君臣反目。如果周城因此一怒兴兵,那简直再好不过。当然周城没有——理当如此。
他虽然姓周,到底不是周幽王。她的容色,也当不起烽火戏诸侯。
她的死活,从来都不重要。她从前重要,因为她是元景浩的女儿,元昭诩的胞妹;后来重要,是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周城的女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元嘉敏本身,她从来都……无足轻重。
那就像是两国交战中,无数死在战场上的战士,被殃及的平民,谁在意他们的生死,他们又能找谁去报仇?
嘉敏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想要说:“不要紧。”然而只一个口型,没有声音——这是梦里,她发不了声。诚然没有萧南的纵容,贺兰初袖的算计,苏仲雪的刚烈与积怨,她不会死在永安镇,然而不死,到金陵,怕是还不如死了。
那人分明读懂了她的唇语,却还是神色黯然,他伸手,想要抚过她的发,最终却没有,手从半空折下去,怕太近,烟消云散,散成一地再拼不起来的光影:“三娘,你我相遇太迟。”他哑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