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斛律大将军也做了一个梦。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那黄沙连天的无垠疆场,那长河落日的夕阳古道,杀不尽的敌人,砍不完的头颅,一次又一次的熬夜推演,是那么冰冷、壮烈、血腥……然而这一切,对于斛律光而言,却是那么的熟悉,那么亲切。
然而这终究是梦。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而言,死于轰轰烈烈的战役中,才是最好的归宿。然而斛律光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晨起的时候,他照了镜子,看着镜中鬓边的斑白之色,以及脸上纵横的皱纹,忽然明白自己真的已经老了,这具躯体连着心一起老了。
因为只有老人,才会怀念过去。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是不是……真的要退一步?他忍不住想起那一天幕僚的劝诫。他是一个心坚硬如铁的将军,以刚直寡言著称,然而当他开始老了,他那颗千锤百炼的心终于有些松动……
他再次坐到桌案前,磨墨,提笔。
他一直悬着手腕,目光变化不定,眼中回想起一幕幕画面,一向弯弓搭箭绝对稳定的手腕此时因为用力过度竟然微有些颤抖,始终没法落笔写下“乞骸骨”的第一个字。
“都督!”
就在这时,幕僚匆忙地跑了进来,斛律光抬起头,看到一向镇定的幕僚神色竟有些焦急,他手中攥着一叠奏报走了进来,然后有些失态地道,“都督。出事了……”
斛律光放下笔,沉声道,“怎么了?”
幕僚的神色无比凝重,将手中奏报递上,“丞相府佐封士让密启!”
斛律光却不接,只是冷冷道,“念。”
“是,”幕僚展开奏报,表情肃然,话音却有些颤抖。“臣启奏……咸阳王前西讨还,敕令便放兵散,咸阳王令军逼帝京。将为……不轨!不果而止。咸阳王家藏弩甲,奴僮千数,每使丰乐、武都处,阴谋往来。若不早图,恐事不可测!……”
读完了奏报。幕僚抬起头想看都督的表情,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老将军的神情无比镇定,镇定得……有些过分。
“都督,这份奏报实乃诛心啊!”幕僚以为他没有理解其中关节,痛心疾首道。“宜阳之战之后,军中将士多有勋功,然而打完了仗。却未得朝廷慰劳,若立即便将军队解散,恩泽不施,军中将士该多么心寒啊!您才不得已密奏朝廷请旨,一边等待旨意一边让大军继续且进。然而陛下听闻军营已逼。虽是立即宣劳散兵,却心甚恶之。都督一片好心。却恐为陛下猜忌啊!”
斛律光摇了摇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
幕僚忽然觉得摸不准斛律光的态度,“都督,密奏已至陛下御前,这自辩的折子……”
“既然是密奏,陛下若不问起,我如何好自辩?”斛律光有些嘲讽地道,“那个瞎子,这回可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幕僚一咬牙,眼中浮现出一丝狠色,“都督,为今之计,只有……”
“不必多言。”斛律光如同军中令行禁止般抬了抬手,“我已准备上书乞骸骨。”
乞骸骨,顾名思义,是为了能让骨头葬回故乡而告老还乡。
幕僚没想到一向只知勇往直前的将军终于萌生了退意,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见一个家仆匆匆地走了进来,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报,恭恭敬敬地递到斛律光的案头。
斛律光扫过那信封上的名字,目光一凝,然而用裁纸小刀将信封上的火漆利落地划开。取出其中的信笺。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脑中便“轰”地一声炸响,像是看到了什么字字惊怖的东西,浑身僵直着如同冰冻,唯有一对眼眸由上至下地看完了全文,然后喉间忽然发出“咯咯”的怪声,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看起来好不骇人,好半晌,才如同醒过了神般,全身猛地一震。
“都督?”幕僚第一次被斛律光如此可怕的神情所吓坏了,小心地问道。
斛律光嘴边的胡须都在颤抖着,他猛地将信笺拍在桌上,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檀木的桌案被他生生拍得从中间断裂,发出一声如猛虎下山般的怒啸:“……歹毒之极!”
幕僚虽然早就知道斛律光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看着那断成两截的桌子,想起百战百胜的落雕都督,齐国军神的神话,这才知道绝不是侥幸得来的,只是他也一时被这股气势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坐在原地。
听到响动的仆役们纷纷涌了进来,然而斛律光却仿佛统统看不见般,如同绝望中的困兽般在房中急切地团团转着,满头大汗地像是要找什么东西,翻得一片狼藉。
“郎主,郎主,您要找什么?”家仆们也有些焦急地拉住了像是发了癔症般的老将军,然而斛律光岂是他们能随意拉动的,见他依然如同蝗虫过境般地将房间扫得无比狼藉,家仆们都快哭了出来,“您要找什么?我们帮你找啊!”
斛律光一边叮铃哐啷地翻找着,一边焦急地喃喃道,“我的剑,我的剑呢……”
“剑、剑……剑在哪啊?”家仆也慌了手脚,慌乱地重复着,然后一个家仆忽然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房,从库房里取来一把尘封了的宝剑,手忙脚乱地捧上来,“郎主,是不是这把?”
斛律光眼中一亮,一把接过剑配在腰间,然后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