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走离红墙院子(还没出院门),看见黄由正在院子里乘着天上太阳好,晒被子,她晒了好几条被子,其中两床被子我熟悉,是彩主儿的,难得我也会钻在这两床被子中陪彩主儿睡觉,另外几条被子看来陌生,被子的布料也粗,明显是下人用的。我走到黄由身旁,问这几条粗布被子是谁盖的?“我呗。”黄由说。我见被子上有一个破洞,就说:“这儿有个洞,你发现没有?”黄由紧皱眉头,或者说,她听我说过后,紧紧皱起了眉头:“本来要将这条被子扔掉的,可是府里的新被子还没发下来,现在只能把它当上面的封被来用了。”她又轻声骂了一句:这个狗汉奸。我一听不对,怎么在这时骂起了老过?“你骂老过干吗?”“就是他把被子蹬破的。”“老过什么时候睡在了你的被子里?”“都是彩主儿叫这么做的,那一晚天气冷,老过在彩主儿房里过夜,彩主儿在半夜里忽然不愿同老过合被睡了,便让我把这条被子抱过来给老过睡,老过这个死坯子,就一个晚上,不,就半个晚上,被子就被他蹬出了洞,这条被子现在没人睡了,等府里发下来新被子,就把它扔了。”“你若是没了封被,晚上睡觉不冷吗?”“冷,怎能不冷呢?但我可以把自己在日间穿的衣服,不管厚薄,全往被子上压。”“你别把这条被子扔了,我看还可以用起来。”“谁要?再给老过用吗?”“我看大门口那条大洋狗需要有条被子铺在地上,特别是在冬天,地上冷。”“狗有狗毛,大先生,狗身上的毛这么长,不会冷的,要么还让老过用,老过身上没长毛。”“不,老过也是人,不应该把这么粗的被子给老过用。”“大先生,”黄由生气了,“大先生,我们下人都用粗布被子睡觉,大先生不能这么说,用了粗布被子,人就不是人啦?大先生不能这么看不起我们下人的。”“我不是……我是说老过可以……”“让老过用。”“还是把被子送到门房上去吧,把被子剪裁一下,做小一点,让大洋狗也有个暖和的窝。”“老过和狗都能用这条被子,反正……”“你不可以再骂老过是汉奸了。”“大先生,您别这样说,我们在彩主儿身边做事,每天都听见她骂老过是汉奸,我们都听彩主儿的,等什么时候彩主儿不骂了,我们也跟着不骂。”我还想按着自己的心思对黄由说点什么,教育她一番,这时传来了彩主儿的声音,黄由对我笑着,弄了个很奇怪的眼色,说,彩主儿来了,要不要把大先生的意思跟彩主儿说说?“啥意思?”我问。“不骂老过。”我听得不对,赶紧起步,走出了院门。
我回到书房,还跟往日一样,泡了茶,洗了毛笔,展开宣纸,研墨,然后闭一会儿眼睛,培养情绪,准备落笔写字。我闭眼时,也不是有意在想,但积香缘寺那扇大大的庙门却总在我眼睛作内视的时候出现,深红色的庙门半开半闭,从门里没见有一丝香烟飘出,但我能感觉得出来整座山似乎只有在这扇庙门附近有阵阵清风吹过,山里其它地方都安静得很,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我闭着眼睛,继续在眼皮里面作内视,这是谁也看不见的内视,谁也无法了解其影像真相的内视,而我却想延长内视的时间,扩大内视范围……在我的眼皮内部出现了一处处红色涂块,另有浑白颜色掺插其中,瘦弱哪,眼前的影像,是庙门,是庙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是和尚们的光秃头颅从门缝间一个个排着队钻出来了,他们像是从北方来的一群和尚,是一批北京和尚正从这座古庙的红漆大门里排着队伍走出来,和尚们朝我走来,庙门是太古老了,门上的红漆在山风吹动下,如雪花一般纷纷飘落,红漆雪花落在出门走动的和尚头上,有的红漆片儿受到震动,从和尚头顶滑落下来,有的红漆片则被牢牢粘在和尚的光脑袋上面,肉色的和尚头顶与红漆片混合,变成一颗玛瑙球,还是想到了,北京和尚还是想到了我,“积香缘寺”,和尚们边走边吟,积香缘寺,积香缘寺,合着节拍,读着这四个字,和尚们还是想到了我,快睁开眼睛写字吧,快睁开眼睛写字吧,此念头一有,庙门前的和尚便消失了,接着庙门也消失了,在原来庙门那儿,忽然以极快的速度,轮番闪现出各种物体的倒影,交钱,交钱,他们还是想到了我,还是想到了我,雪芽儿来了,霜芽儿来了,是雪芽儿的皮肤白呢,还是霜芽儿的皮肤白?她俩都想到了我,她们两人的皮肤都很白,霜芽儿的眉毛长得特别好看,又细又长,不过好像是这样,我为此有点担心,她的眉毛又细又长,长得好看,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结束内视,眼睛初睁开时,看周围东西有点花糊,物体都没了固定边沿,毛丛丛的,形象模糊不清,墨研好了,但是墨又干了,得重新往砚台里注水,重新研墨,重新研出来的墨一定比刚才浓,用浓墨书写,必须细心择字,一笔到底,中途不能去砚台里蘸墨汁,我选择了自己的名字,饱蘸浓墨,一笔下去,字儿先浓后淡,最后枯涩:“燕巨大”,三个字,“燕巨大”,三个字,数一下,是“燕巨大”三个字,刚作过内视,眼睛昏花,写自己的名字只是试笔,做一个试验,好,一笔到底,中间没去砚台里蘸取墨水,好,这样好,但不知彩主儿的草书……草书,这书写草书得有一个中间环节……蘸不蘸墨?我看彩主儿对磨墨也没什么要求,她自己从不磨墨,都由旁人替她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