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在二先生不在时,由郭托子做主管,郭托子不在,主管便由季托子做,此两人中必有一人在当铺中值班。四芳哥儿是吉府小厮中最精明的一个,他从端水、泡茶、扫地、擦桌椅做起,几年之后,普通的明、清瓷器已可依照四芳哥儿之言来定真假贵贱了,二先生又在暗地里常叫四芳哥儿做着“秘密工作”,所以四芳哥儿的精神要比其他小厮饱满,得了一技之长,又被主人家特别关照,四芳哥儿凡事是不行也行,不能做好也要做好的。
当铺平时收进一些杂物,一些金银器和玉器,难得也能收到城里其它钱庄可以用来做贴现的票据,但真要收进此类票据,需经过由大先生掌管的吉府钱庄认定,不然便做不成贴现业务。
除郭、季、冯、王四大托子和四芳哥儿以外,当铺里还用了一个老妈子和两三个跑外地的人。老妈子是郭托子介绍来的,是他的同村人,正好也姓吉,初来府里见彩主儿,彩主儿听郭托子说了老妈子姓吉,便连拍三次大腿,说:“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结果五百年前是什么?彩主儿也没说清楚。所以当时出了吉府大门,走进当铺,整个过程吉妈都在想“五百年前”是什么好年份,它又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老郭后来又认了四芳哥儿这个徒弟,老郭和吉妈带着四芳哥儿一起过日子,反正老郭和四芳哥儿的吃食、衣服换洗都由吉妈来操持。其他托子曾经几次就这件事儿跟四芳哥儿打趣,说老郭是他爸,吉妈是他妈。四芳哥儿总是将头摇上数遍,然后只用一句话把众托子打回原处:“哪能呢?”
那天吉妈帮四芳哥儿缝补衣服腰间出现的几个破洞,用一长条黑布缝了一圈。四芳哥儿穿了几天便不穿了,他对吉妈说,这件衣服我穿了几天,被早晨卖豆腐的小老板就说了几天笑话,说我在绿色的衣服上缀了一条黑布,是断腰的征兆。吉妈闻言,连忙将衣服重缝了布条儿,这次缝了黄色布条,色儿很亮,特别扎眼。就在四芳哥儿穿这件衣服上街办事儿的那天下午,四芳哥儿将衣服扔在伙计房里不愿穿了。吉妈不见四芳哥儿身上的黄色腰带衣服,知道小鬼又在嫌着什么了,一问,回说:“豆腐店老板,还有其他街上人,他们都说黄颜色刺眼睛,容易引鬼上身,更要断了人的腰的。”吉妈气得要命,发狠劲对四芳哥儿说:“你听他们这些坏坯子的话干什么?你这个小鬼孩,也会损人,衣服都破在腰里一圈,是不是真要断了腰才好呢?”“这儿城里冬天冷,在腰里扎根绳子会暖和不少。老在那儿扎绳子,就把衣服扎破了。”“你用啥绳扎的?”“草绳。”“草绳多粗呵,衣服能不破?”“只有草绳呵,就店里捆扎货物的那些绳子。”“要死了,那些绳子又粗又潮湿,放在库里湿地上被水气沤了好长日子,里面不定还爬着什么虫子呢。”“虫子肯定没有。绳子拿在手上是有点湿,扎在衣服上,还会留下水印儿。”“小鬼孩,你不扎绳子就过不了冬天了?”“街上冷呵,吉妈,街上好冷呵。”
吉妈没再多说,又弄了一条红中带点紫的布条把衣服补了。但心中还是有气,就一个人跑街上去,寻开豆腐店的那家人,小老板不在,但吉妈也不放过,对着一个女的(也不知她是不是老板的娘子,或者就是别的不相干的女人),一上脸开口就骂,什么寻死呵烧成灰呵入水做水鬼呵死了无人上坟哭呵等等等等,骂个不停,骂了个滴水不漏,四面完整。等四芳哥儿穿了用红紫布条缝腰的那件衣服上街去提豆腐,小老板没跟人一起说笑他,只轻轻问:骂街的老婆子是四芳哥儿的什么人?四芳哥儿也没搭理这话,只问:真会断腰的?老板将豆腐放在小板车上,记下帐,挥挥手,示意四芳哥儿,今天同他的生意结束了,以后再来。
郭托子吃了吉妈在炉子上熬好的药,从屋子里出来,出屋子后,在石阶下转了两圈找鸟笼。天亮之初,郭托子就把鸟笼提出屋子,挂于石阶上面一根从房檐处悬吊下来的竹钩子上,可现在却不见了鸟笼的影子。鸟笼里养一只画眉鸟,此鸟倒也一般,可鸟笼金贵,由铜柄铜条加若干精细竹条做成,是清中期的货。
郭托子从乡下将鸟笼收来,那家乡下人旧时曾住过北京城,郭托子从未去过那座城市,听人说,主要是听大先生燕巨大说,北京是一座大城市,那个去处大得很,如北京人自己说的:海了去了。什么叫“海了去了”?郭托子当时就问大先生。大先生帮他理解:海有多大?海有多大,北京城便有多大。郭托子说:我没见过海的。“那北京城呢?”大先生问郭托子。“没去过,没去过,所以问大先生。”“那便难说了,北京和海,你都没去过,都没看见过,不好讲了。”“大先生的名字叫巨大……”郭托子心想,“叫海大也是一样的。”大先生见郭托子话说了一半,知道这老头子下面的话不说,可能是话里有不好的内容。大先生正想着,不料郭托子想心事,却没将自己的嘴封堵上,嘴里一句“海大”溜了出来。大先生听差了,以为这郭托子不叫自己大先生,直接叫了自己名字“巨大”,心中有些气愤,你一个下人在主人面前居然能这么呼唤主人名字。郭托子听见自己朝大先生喊“海大”,觉得十分好笑,北京人说海了去了,意思就是“大了去了”,这“海大”同“巨大”可以通用,想到这儿,忍不住,对大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