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琴风知道这老者是借六祖及智闲故事来点化自己,在某一方面,讥讽自己的禅语机锋含杂有太多的个人喜好、偏正的逻辑思维,违背了禅学所求的不合逻辑、境界高深的随意本性;同时,又暗责自己对自心认识不深,不能放下好坏善恶的迷障。这番借喻说教有时甚至比当头棒喝更能令闻者顿悟,因为它正符合“禅”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异于思维言说层次的意境,当然,最主要则是老者对禅理至境的深彻顿悟,否则空有能妙喻的寓言,而无能择善相授的圣禅者,岂非便同空有金山一座,而无懂得花费运作的消费者一样。
老者的这两则充满教诲的寓言可谓用心良苦,若换成是一般人,或者会对禅理哲蕴一窍不通而茫然不知其意指,或者令深具慧根者闻弦歌而知雅意,幡然顿悟。
然而陆琴风却非常人,或者说不能用常理来测度他的思想。
由方孔衍生的门洞这时已经关闭,孔的两侧壁沿合成一块完整的壁垒,没有留下半点缝隙,就像是冰壁从来未有分裂过一般。光线穿透冰壁,铺满禅房,以至于使原本与外隔绝的圆形小禅房内依然未能脱离白昼,淡白却绝不昏暗的亮光映出了一副苍白而满布皱纹的老脸和另一幅笑意盈盈、状态写意的少年俊容。
不知是否因为长期躲藏在这间狭小的窄房缘故,老者老态龙钟的面颊明显地带有几分病态的卡白,下颌的长须卷烟般一度斜向折返至耳,高挑的鼻梁,善意的眼神,舒展错落有致的浓眉,披散的乱发,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落魄的穷鬼书生样儿。
陆琴风两拳轻捏,双肘弯折成四十五度,臂膀使劲斜上抬去,伸了一个有生以来最较活筋畅血的懒腰,接着,两手慢慢展直伸长,打了个哈欠,道:“你看老子像不像是六祖慧能?”
老者愕然抬首,不能相信自己耳朵似地诧然瞧着他,愣了半响,才懂回答道:“知自觉、觉他、觉行三聚者曰佛。佛梵语具云佛陀,华言觉。谓智慧具足,三觉圆满,故号为佛。尔也懂佛?”
此为历代祖师所阐述的《佛说十号经》中十种通号之九——佛。
佛陀十号即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师、调御丈夫、无人师、佛、世尊。六祖慧能有偈语作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从而得弘忍大师相传法衣做了禅宗六祖。
据说六祖慧能当初参拜弘忍大师时,弘忍问他:你是哪里人?来这里求取什么?慧能答曰:弟子出身岭南,来此不求他作,只求“作佛”。弘忍听后问道:尔出岭南,何能作佛!慧能答曰:人分南北,佛性无分南北。就是他这种非凡志向引得弘忍刮目相看,奠定了以后成佛的基础。
此刻这老者便也借慧能的经历来问陆琴风是否懂佛而来考察他的悟性,效古喻今,亦可谓识见超凡。
但陆琴风就像是不能开化的顽石一般,皱起眉头,装作是不懂欣赏琴艺的牛似地搔首道:“何谓三聚?莫非修佛坐禅也须卖相好的人来担当?自觉长相出众,觉他不如己胜,觉行招人眼嫉,唉,老子自认为生性讨人烦厌,要是依你所言,只怕这辈子都难参佛顿禅了。”
老者被他一通胡诌说的哑口无言,自修佛数十年来,他还是首度遇上这种明明一切了悟于心、却偏偏故作不知而胡搅蛮缠令人头痛棘手的少年人,更可恨的是他装无知时表情还真个演的逼真无暇,只差没有吸吮手指,扮成三岁小娃的招牌动作。
当然。三岁小娃是绝对不会自称老子的。
陆琴风见一句话问的对方难以开口,顿时打蛇随棍上,抬手示作无辜地道:“请恕老子所问非人,因为似前辈这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老学究模样,怎会与佛禅惹上关系?嘿嘿,你全当老子方才在说笑算了。”
这句话其实是在暗讥老者长着一副书生学究模样,却不能尽其所长而整日整夜憋在房内修禅打坐,结果也未有什么好的收获。
以老者多年的修行,当然不会被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讽刺而失态,但今次不同往日的是,他的这句讥讽自己不懂禅意佛理的话恰是在自己未能辩驳他对自觉、觉他、觉行三聚偏狭至极的认识之后,听起来正像是顺理成章之事,却怎能不让他动容?
老者数十年来平静无波的面容这时终于微微色变,眼神由诧异变得惊愕,盘膝静坐如渊渟岳峙的雄伟身躯突然产生了肉眼可辨的些许颤荡,他的声音骤间变得沙哑起来,道:“你到底是谁?”
陆琴风将老者所有不能自控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知道自己已成功地震慑了对方,当下露出他的招牌潇洒笑意,道:“是否老子必须要说呢?今日以后你我各去各从,你不记得老子,老子亦记不得你,缘去缘来,一切交由天定。”最后一句话是引用对方的“名言”,正是要他无从驳斥。
果然,老者只有打掉牙齿和血吞,暗噎下甫要吐出嗓门的侃侃大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既然要各去各从,那么你我为何还要相见?”
陆琴风先是一呆,差点儿哑口无言,接着,倏地失笑道:“都说相见随缘,前辈为何还要问?岂非多此一举吗?”
老者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弱点,就是自己根本没法像他那样于某些自眼斤斤计较,因为自己没法说出他那种无赖且又无礼的言词,而眼前的少年则正是看准了此点,才屡屡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