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诺觉得自己像一颗飘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以一种奇特的视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他能看到自己的脸做出各种邪恶的表情,他能数出自己两条腿一共迈了多少个步子,路过小姐闺房的时候,一个人影从竖起的立柜镜中闪过……
那不是他。
是她。
她在陶家大院里游荡,看着自己熟悉的房间,抚摸着房间里古朴的雕花床、蒙上厚厚灰尘的梳妆镜,路过小径旁憔悴的竹叶青、小池中不食人间愁苦的金鳍鲤,还有圃坛里开得正艳的连翘……
她沉浸在苦涩而哀伤的回忆中,白诺便跟着她一起回忆,一起品尝她的苦涩与哀伤:
烧火房里,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仆正在向大家炫耀:“俺阿炳马上就要讨到老婆咯,你们这群光棍可别羡慕俺,嘿嘿!”
拿着笤帚打扫地上麦秸秆灰的大妈转过身来嘲讽他:“哟,这都多少次了,你改不了你那烂赌的毛病,咱家不信哪家闺女会瞎了眼睛瞧上你,你就吹牛吧,吹破天咱也不信!”
“葵妈,你他娘的……哎呦,是四奶奶……您,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俺俺……我……”阿炳刚要破口大骂,一见到推门而进的那个秀丽身影,立刻换上一副羞赧的表情,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给老爷拿点竹炭,他最近腰腿不好,想拔拔火罐来着。”醉娘柔声道。
阿炳急忙帮她找出最好的几块竹炭,待醉娘走了好久,他依旧盯着门口,久久不肯离开。
“别发痴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女人不是你能肖想的,还不赶紧干活!”
“是是是,这不来了吗!”阿炳赶紧跑到锅炉那里帮忙……
后院里破旧的柴草房中,醉娘跪在地上,头上绑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毛巾上渗着可怖的血迹。老爷把她关进柴房里已经两天了,额头上的伤口化了脓,她哭啊哭,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她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没有人来看她,只有一个扫地的仆人阿炳偶尔会给她带点厨房的剩饭……
但阿炳每来一次,眼里的yù_wàng就加深一层,醉娘知道,这个男人并不单纯是同情怜悯她,他的眼里有她惯常能看到的,男人最原始的yù_wàng……
她怕着,盼着,绝望着……直到第五天,柴门终于打开了,是伍子彦!
“哥……”她泣不成声。
伍子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别说了,别说了,大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妹子,咱们逃吧,逃出陶家去,逃出盘丝镇,哥哥喜欢你,打小就喜欢你……”
“大哥,你……”
伍子彦情真意切地说:“醉娘,大哥爱的人一直就是你啊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硬生生看你嫁给陶源丰那个畜生。陶家这样待你,大哥再也忍不住了,这个破地方咱们不待了,大哥豁出一切也要带你走!”
醉娘望着伍子彦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暖流。她想起陶老爷的冷酷、陶任氏母子的刻薄、陶家儿子们的卑鄙……还有虎视眈眈的阿炳,一个女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要求什么呢?
她轻轻地点点头……
昏暗的烛火,落满灰尘的柴草,麝香与醉香。小小的柴房里充斥着男人和女人最原始的欲\望,他紧握她的双手,她用温暖的身体包容着他,待到情深,青丝缠结,情思种下……
“妹子,你等着大哥。等天一亮,太阳一升起,哥哥就带你离开!”
伍醉娘忍着初承雨露的疼痛,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她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直到柴门“吱呀”一声关上,仍然不舍得将目光移开……
陶家书房,陶老爷和伍子彦。
“老爷,您这是……”
陶源丰哈哈一笑:“子彦啊,以后可不带要叫我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了,现在开始,你就是咱们陶家酒铺的大掌柜!”
伍子彦懵懂。
陶老爷刚一招手:“来来来,给子彦看座。”那边梅香就十分有眼力劲儿地搬来了一张黄杨老木椅,不等老爷吩咐,便稳稳当当地垫在了伍子彦的屁股底下。“以后你不再是陶家的仆人,你就是我陶源丰的弟兄。伍掌柜,恭喜恭喜啊!”
“可是……”伍子彦嘴里犹疑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坐下。
“诶,醉娘的事就不要再提啦,她现在病着,还不方便见你……啧啧,我要是你啊,现在就到酒铺里走动走动,嘿,好叫那些下人们都熟悉熟悉你的脸,日后你就是他们的大老板咯!”
灿烂的朝霞挥洒在后院荒芜的蒿草上,伍子彦一动不动地站在柴房前,他手中托着锦蓝色的皂角袍和崭新的马褂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小门……终于,眼中不再有挣扎的无奈,他转身离开了……
醉娘等啊等,没有等来接她离开的好哥哥,却等来了陶任氏母女。
“小贱\人,看你吃得红光满面,这两天享福了?”
“啊哟哟哟,这副春水带桃花的模样,又跟哪个汉子偷过啦?哼,老爷不收拾你,自有咱们来收拾你!”
醉娘被两个女人拖去侧院,跪在冰冷冷的石灰地上,暗暗跳动的烛火,似乎在昭示着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了……
月儿弯弯,惨兮魇兮,人间悲剧就要上演。
侧院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秀美的黑发散了一地,两米多长的发丝被人从醉娘的头上生生剪断,离开主人的一瞬间,它们竟然也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