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谢府的这些大丫头们,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能耐,一时却也说不完,总之什么主子用什么样的人。老太太的左右手明珠、碧玉,走出去比一般人家的闺阁小姐更见大气,真不愧是老太太亲自**出的人儿。而云剑的贴身丫头宛留,也染了些名士风。
她精神奕奕,仿佛是山野枝头刚暴起而未经任何风霜雨露摧残的新芽,带着那么股生机怒意,甚至可说是野蛮劲,在一群饱经训练的一等大丫头里,份外醒目。瞳仁则是栗子色的,火烤过那种栗子,暖意之下还有种品了才知道的温糯。她的眉毛粗而短,像千年前某个朝代流行的古老妆容,墨笔左右两点,突兀得简直高贵;手脚却长得像只蜘蛛,搞得她再怎么努力,行走间都有点跳跃,无论如何都不能像忠伯那么沉稳。
总之,宛留这个丫头,从面容到仪态处处都矛盾。前朝尚画名士名媛的大师,见了她,一定会非常高兴,拉她去作模本——那朝代有好几十年,很推崇这种所谓“矛盾的高贵之美”。
真的,若在那时候,她说不定作为美学的巅峰,掀起某种浪潮的。可惜那风潮一下子就过去了,再也没回来。本朝本代,还是推崇秀气、可靠、好懂的美丽。蝶笑花那种都打了擦边球了。谢三小姐云诗若是能从宫里回来,给大家看看,倒是个标准的美人模板,那才叫如花似玉、皎然照人。
至于宛留么,就成了个丫头,进了谢府,苦哈哈的受训、跌跌撞撞升到了一等,一跤跌进青云里,被云剑选上,进了大公子房中。从此她死心踏地忠于云剑。张神仙曾不怀好意问她:“你说你跟剑影,哪个更忠些?”
宛留哼了一声:“你们忠于公子,限于你们一身性命。我忠于公子,连我后代儿孙都能献上!你说谁更忠些?”
“你还没有孩子哪……”
“公子没叫我有,我就没有。公子叫我有,我就有。你说这样够不够忠?你们能办到吗?”宛留恬不知耻、理直气壮道。粗放到这种程度,倒成了洒脱。张神仙自愧不如,抱拳告罪而退。
忠伯领了大老爷的命,来请大公子云剑过去说话时,宛留正在调脂。黄毛未退的小丫头进门通报忠伯来意,先报给了宛留。宛留忙拭了手,把香脂交给旁边的丫头,自己出去,当头就给忠伯结结实实行个礼:“忠伯辛苦了!”
“都是差使。”忠伯道,“大公子在罢?”
“应该是在的!”宛留把刚才小丫头泡的茶奉给忠伯劝他用,又在盘里拣好的点心请忠伯试试,手里一边忙着,嘴里一边连珠炮的笑道,“老爷可是考较功课?要不要带书去?要不要带笔墨去?可是考较咱们大公子武功?可要带弓去箭去?要不要后头牵马来?可是——”
“一些都不用。大公子去了就行。大约是问几句话罢,必是大公子回得上来的。”忠伯道,“我也不吃东西、不喝什么了。老爷先等着哪!大公子出来,我服侍着就这么去罢。”
“是!是!”宛留应着,往里头去,待叫云剑,心头还疑惑着。有个丫头,悄悄隐在门后同宛留招手使眼色,气喘吁吁的,额上还是汗。宛留认得,乃是莺儿,忙过去问:“怎么了?”掩口一笑:“可是燕儿又犯事了?”
莺儿这般情急时候,都忍不住笑了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哪能呢!已经承明珠姐姐帮忙说了情,又多谢宛留姐姐费心。她再犯,我都不容她了。这会儿……忠伯是不是来了?”凑在宛留耳边悄悄一说,宛留脸色就凝重了,谢过莺儿,往云剑书房里来。
云剑书房,连大少奶奶都不能随便进,宛留却可以。
因云剑坚信,宛留绝不会因为什么太无聊琐碎的事儿来打扰他。
这一次果然有大事。
看宛留脸上都有了困扰神色,云剑沉住气,牵过她袖子道:“什么事?慢慢说?”
宛留便在云剑身边小杌上坐了,左手手指抚在他椅身的麒麟踏云纹的云头上,身子微倾。他身上的微馨,与椅子的微凉,汇在一处,沁着宛留的额角。宛留定定神,转达了忠伯的传话,一边起身,取了把梳子来,替云剑将头发梳得更整齐些,一边又道:“莺儿也来了,说大老爷接了一封外头的信,这才让忠伯来的。”
她说了那信的样子,便是莺儿转述的样子。
那封信外套的信封,什么都没写,莺儿当然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什么都没看见”,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样子了。
根据信封质量、外套空白信封的发信模式,云剑已经可以推断,发信人有身份、懂规矩。信里的话题且有那么点儿机密。再联系上大老爷立刻派忠伯来唤云剑……
他大略知道怎么回事、如何应对了。
“莺儿这丫头越来越机伶了嘛!她还在粗使的差使上?”云剑道。
“正是这差使上,有时候来往反而方便。”宛留笑道。
像今天这事儿,宛留这种身份的丫头不但见不着、见着了也不方便通风报信。莺儿则可以。
云剑点头,立起身,宛留伺候他换了件合适的袍子,束上单(钅宅)尾銙带,相了一相,送出门。忠伯触地行礼。因是做这么久的老家人了,受主子特别优待,不必双膝跪地叩首行大礼,意思意思,手指触地总是要的。他还没真的触到,云剑早扶起来,顺便就欠身还了个半礼。
父亲身边呆久的老人,儿子对之要格外尊重。这也都是日常的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