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舟摆脱了荆东道的追兵,三日内无事。
小舟越深入江南西道,市镇人烟越来越繁盛,各色漕船、渔船和游船也多如过江之鲫。虽然时节入冬,但大江两岸依旧热闹非凡。
我在试炼时遇到的其他中土郡县,百姓街市都缩在城墙之内躲避妖邪,各座城门都有守兵守将巡逻,好像一个大牢笼;但江南西道的繁华市镇则远远不受森严高大的城墙局限,如火如荼地延伸到江水边缘。市镇上也少有荷铳持刃的兵卒出没。
——不愧是乱世里妖邪潜踪、治理清明的一方乐土。
“江南西道的太守县令大多是龙虎宗的出师弟子担任,朝廷事后默认。他们治理郡县尊奉道家的清净无为之学——郡县有妖邪就斩杀,灵脉产出就上缴宗门,仅此而已。不过正因为少税少役,百姓倒是不大吃他们的苦,总能谋到自己的活路。”
七尾苏挥洒点评。
接触多日,白衣秀士吐露的若干胸中韬略已经让我佩服万分——天文地理、典章制度、兵刑钱谷……种种世俗里经邦济国的学问,他都有巨细无遗的知识和精到切实的见解。我平生熟知的人物里,就是南宫磐石也不能和他比较——当然,南宫有家臣团处理细务,他只需要考虑大略就可以。
“天下有百家学术。苏某学过道、学过儒、也学过兵法、刑名、货殖、纵横术、机械术……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一个杂家罢了,哪有匡先生执一统万高明。道友要以我为鉴。”
白衣秀士谦虚了几句,向江面的渔家掷出几锭金子要鱼。几个剽悍精壮的渔家抢过日头下亮闪闪的金子,扑通扑通跃入冻指寒水。小半个时辰功夫后,波涛分开,他们众人死死抱出两尾银白如刀的红腮大鱼儿,笼在碧纱网里小心交付给七尾苏。
七尾苏又各加了一锭金子送捕鱼人。他们欢腾而去。
“这是大江中的银鞘红缨刀,冬令出没,和寻常鱼习性相反。肥瘦得宜,齿颊余香。道友饮食惯了道门的黄芽甘露,不妨尝下吴江时鲜,不枉游玩大江一番。”
“没想到苏先生连这么不起眼的江鱼都知道。”
——我家是海盗出身,捕捞的是财货,不是鱼。我对江海里的鱼知识其实有限。
“苏某早年也学过农桑渔林之学。多年在天下闯荡,鸟兽草木的名字都记在心里。”
他微微一笑。
——这人居然连种田打渔的事情都清楚。
江面又传来了喧闹声。江上江边所有男女老幼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位明艳不可方物的红衣少女。少女无视他们的目光,如风般轻快地在水上行走,跃入我们的小舟。
到了花花世界,这几日琳公主从市镇里买来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书坊里流行的宫斗林传奇;有姿态千奇百怪在饮食男女的小泥人;有一只木虎衔着锡兵的机械玩具,拧动发条,虎口里的锡兵就撕心裂肺地惨叫姑奶奶饶命……。
“奇怪什么呀,难道这些东西在宗门买得到吗?”她反问一句瞪大眼睛的我。
——大概昆仑确实是没有。我无话可说。
她哼着一首从市镇新学来的歌谣,
“将泥人黏合了重新做,捏上一个你,捏上一个我。我泥有了你,你泥里也有了我。”
少女咯咯笑,然后瞥见了七尾苏搞来的银鞘红缨刀鱼,
“呀。苏先生,今日又要你破费了!”
“我最爱招待海内外的朋友。”
白衣秀士回答。
夜宴时,我们四人分食掉一尾白衣秀士亲手烹饪的银鞘红缨刀(他的手艺也是一绝),交口称赞不止。只有麒麟儿不食,他告诉我和琳公主自己从小忌口,不食荤腥。
一更天后,我们各顾各修炼。
我在自己舱内推算了下纸鹤发出的日期。纸鹤日行数百里,翩翩的回音至多在两三天前就该回复我,但现在还杳无音讯,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琳公主说上了龙虎山自然一切都能明白,我只好打消了再寄一次传音纸鹤的念头——到了明日午时,我们就能在龙虎宗本山下舟。
三日中我已经把手头的遁法基础典籍悉数通晓。我完成了今日修炼根本《上清典》的功课后,开始专研幻术和摄心两部基础道术。有了云梦之役的见识与参悟,这两部道术典籍对我容易理解许多。
夜入三更,鱼龙深潜的阒静江面响起一荡一荡的划桨声。在吴地驶过我们的鲤舟的大小船只不在少数,凑近我们的船没有一支。但这只逆水东来的小舟却是难得靠近我们的船。
我心念一动,放下手中典籍。
——是不是翩翩的船?
我出舱凝神探视。
那叶小舟的船头也雕着鲤鱼首,几个机械傀儡在掌舵划桨。船内的金丹气息收敛。我猜是翩翩不愿惹人耳目。
我正要走近那叶小舟,随后出舱的七尾苏拦下我,
“道友,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来访,和我谈论些私密事情,暂请回避。”
我稍微一讶。是自己搞错了吗?
我答应过不管七尾苏的私事,折身返舱,但仍半带狐疑地回头一望
——月夜下的那叶舟和七尾苏的鲤舟两头靠拢。那叶鲤舟里走出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四下张望。
“苏兄,让你挂念了。我从龙虎宗偷跑出来一趟不容易。”
然后,小胡子青年男子向白衣秀士淡淡微笑,眼珠子贼溜溜地转着。
——此君我再熟不过,正是柳子越!
“剑宗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