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没有了风,似乎没有了寒,虽然还是冷。
视线里,那村子已经很远,以无垠的雪白为底,以灰远的阴霾为背景,微显在地平线上,再看不到砖红砖青,也看不出残垣断壁,只有到此刻也不肯熄灭的烟,滚滚,升腾,一点一点淡化在冰冷的灰色苍穹,淡得很缓,很慢,逐渐与无限的阴霾融为一体,像是墨砚坠地,而后渗在地上的墨。
土色,蒙了军灰,干涸了血,却无法遮蔽卷曲帽檐上的弹洞,和帽檐下那双静静看着远方的深邃细眼。
他向北转身,将地平线上的村子置于身后,面对荒凉雪原,和隐约在阴霾与雪原交界线上的隐约远山。
要下雪了,他想,他知道。
漫天阴霾,遮蔽到现在,才要下雪了。他来自雪的故乡,所以他能闻到雪,虽然没有雪花落下,但他知道雪花已经在天上飘,无数。她们太轻盈,落得太慢太缓,天又太高,但她们已经在路上,在落。
他喜欢雪,无论他站在哪里,雪还是雪,没变。可惜今年的第一场落雪他无缘看到,因为当时他恰好死了。现在,他快要看到他眼中的第一场雪了,他仰望晦暗苍穹,静静等待着曾经的美丽来临,古铜色的面颊上露出祭祀般的认真。
当第一片雪花幽幽落下,他身后不远处的半仙在叫:“下雪了吗?难怪风停了!哎?真的下雪了啊!”
“特么贱!老天也是贱!现在下哪门子雪?昨天为什么不下雪?瞎了眼!害死多少人!我去特么的雪!”
那是大狗在愤愤叫唤,怨天骂雪。胡义很想回身去狠狠踹他一脚,可是并没回身,而是默默向前迈出了脚步,迎着落雪,向远山,一步步,坚定着,越走越远,越走越渺小,逐渐隐约在飘白。
看着那人影在落雪中远去,一个人影背好了他的枪:“八路走了。我们也要走了。你们呢?”
“走了?”大狗这才回头,抽了抽他的鼻子,将他的马四环步枪背好,朝说话人道:“我答应了送他回家。我……得到他家去住几天。我猜他家挺暖和。保重吧几位。”
大狗匆匆向北了,迎着落雪,去追隐约在飘白中的八路背影。
背好了枪的人影转而问何根生:“一起走么?”
“你们打算往哪走?”
“朝南,我们要回家乡。我们能走回去。”
“我的家乡……在东边。回不去了。”
“保重。”
“保重。”
三个人影转身离开,向南,走向他们家乡的方向。
雪似乎下的更大了,纷纷扬扬的碎白正在变成大片大片,何根生看着离去的人影,呆了一会儿,忽然问最后一个身边人:“你呢?要去哪?”
“我正在琢磨着……应该去投八路,继续当我的辎重兵。”
“八路有辎重兵么?”
“我问过他,他说他们有个供给处,才五六个人。我想……那么穷的队伍,以后我都不用干活儿了吧?不成!过了这村没这店,我得赶紧追他去。”
……
下雪了。
她抬起头,漂亮的眼因看到窗外的落雪而瞬间有了神采,顾不得再写,抛下笔,抛下办公桌,轻快地走向政工科办公室的门口。
她没有推开门,她喜欢雪,虽然她的故乡很难看到雪,可她偏偏喜欢雪。又下雪了,她想到了‘又’字,便忽然怕了。她怕,如果出去,又忍不住在雪里松鼠般蹦跳,踩踏那个她诅咒的名字,会不会再次看到他从飘雪中归来?奄奄一息,流着血,冷得像雪一样。
也许应验是因为那诅咒,但也可能是因为飘雪,无论是什么,她都怕。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她没有勇气打开这扇门去迎接落雪,虽然她很想。
于是,她来到了窗边,倚着,静静看。
窗外仿佛越来越白,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那些舞蹈中的雪花,映衬得屋子里更暗了,似乎渐渐黑了,最后只能看到那扇四四方方的窗外落白,和静静倚在窗边的美丽背影,剪纸般的静。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落雪时!
……
赌了今天不想明天!一颗颓丧的心,让那张秀气阳光的脸上多了几分狰狞。没错,是狰狞,狰狞地盯着赌桌上的骰盅看。
人头攒动,乌烟瘴气,吆五喝六,棉帘堵了窗,熏黑的油灯罩子放着昏光,把赌坊里映射得凌乱晦暗如囚牢。
“开啦!一二三小!”
庄家拎着刚刚揭开的骰盅,静静看着赌桌对面的狗汉奸,没敢伸手去拿他刚刚押在桌上的枪,因为他是侦缉队副队长,姓李,叫李有才,曾经把那姓钱的都给灭了。
又输了,最后一次输了。见庄家不敢来收,他将摆在桌边的枪套朝庄家一推,咣啷啷——滑到赌桌对面,愿赌服输,不赖账!
没了枪,倒觉得轻松了一点,起码有理由离开这了。系上黑衫领口,戴了黑色礼帽,从怀里掏出了那副圆墨镜,在衣襟上仔细擦拭,认真架上鼻梁,静静转身,两旁赌众慌不迭闪开路。
门推开,豁然一阵冷气拂面,街面上的原本脏污此刻覆满了洁白,干净得不似人间。雪仍在落,大片大片,无风也飘。
居然下雪了!他喃喃,黑色身影在这白色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眼。
然而,伫立赌坊门